激烈的朝辩进行到最后,已经不再仅仅是理念与逻辑的交锋,更是政治权威与个人威望的直接碰撞。而在这一点上,身为帝国丞相、托孤重臣、北伐胜利主要策划者的李斯,拥有着周青臣等儒家博士完全无法企及的绝对优势。他凭借着这份沉甸甸的威望,以一种近乎碾压的姿态,彻底掌控了朝堂的话语权,将分封之议强行压制了下去。
当周青臣与淳于越等博士还在引述《周礼》、《尚书》,试图从那些泛黄的竹简与模糊的记忆中寻找理论支撑,进行苍白无力的最后抵抗时,李斯已经不再与他们进行任何细节的纠缠。他深知,辩论的胜负手,早已超越了文字与典故本身。他直接转向御座上面容尚带稚气的幼帝,那沉稳如钟的声音,同时也是对满朝文武发出的决定性宣告:
“陛下,”他微微躬身,动作间带着不容置疑的厚重感,语气沉凝如铅,“制度之争,关乎国本,非可轻议。分封、郡县,孰优孰劣,确非今日凭几句经典、几番口舌便能定论。然则,”他话音一顿,目光骤然锐利,如同出鞘的秦剑,扫过对面那些面色已然发白的儒生,“有一事,诸公无法否认,亦无法回避!”
他猛地直起身,宽大的丞相袍袖仿佛带起一股劲风,目光如炬,缓缓扫过全场每一张面孔,最终落回幼帝身上:“那便是,自始皇帝陛下废分封、行郡县以来,我大秦是否更为强大?北筑长城而逐匈奴,南派大军以平百越,内修法度使车同轨、书同文,外拓疆土至前所未有!其间虽有小小波折,然帝国根基何曾动摇半分?反观周室,行分封八百载,其后半段是何光景?诸侯坐大,王权旁落,春秋五霸迭起,战国七雄并立,烽烟燃遍九州,生灵涂炭难书!此乃铁一般的事实,血写的历史,非任何华丽辞藻、古老经典所能抹杀!”
他不再去看周青臣等人那灰败如土、汗出如浆的脸色,而是紧紧盯着幼帝那双尚显懵懂的眼睛,语重心长,字字千钧:“陛下年幼,或易被某些听起来美好的‘古制’、‘仁政’所惑。然则,为君者,当以史为鉴,更当以现实为凭!老臣不才,蒙先帝信重,辅佐先帝,亲历扫灭六国、一统宇内之艰难,亦深知维持此一统局面、强国富民之不易!郡县制,非止于一项制度,实乃维系我大秦万世一系、江山永固之生命线,绝不容有任何动摇!此非老臣一己之私见,乃是无数大秦将士用鲜血与生命、无数能吏干臣用心血与汗水证明了的真理!”
这番话,已然彻底超出了单纯的理论辩论范畴。李斯是在用自己数十年来位极人臣的从政经验、辅佐两代帝王的赫赫功绩、以及当前帝国如日中天的现实成就,作为最无可辩驳的论据。他是在清晰地告诉所有人,包括那御座上的幼主:他李斯的选择,是经过血与火检验的,是正确且成功的。反对他,不仅仅是反对一种制度,更是反对已经被证明有效的治国道路,反对他李斯本人及其所代表的整个法家勋贵集团的功绩与权威!
这种基于巨大威望和雄厚政治资本的压力,是周青臣等仅凭故纸堆和理想情怀的儒家博士根本无法承受之重。他们可以引经据典,可以高谈阔论仁政王道,但他们拿不出任何可以与李斯背后那些实实在在的政绩——巍峨的长城、通达的驰道、广阔的疆域、严密的律法——相媲美的资本。当李斯将辩论的层面从“孰是孰非”提升到“信与不信”、“现实与空想”的高度时,他们所有的理论都瞬间显得如此空洞、迂阔和不堪一击。
朝堂之上,一片死寂。原本一些还在暗中观望、甚至内心略微觉得分封或可缓解边远之地治理难题的官员,此刻也彻底噤声,深深低下了头。他们清楚地意识到,继续支持或哪怕只是同情分封之议,不仅意味着与权倾朝野的丞相李斯为敌,更可能被轻易扣上“否定始皇帝功绩”、“质疑当前国策”、“居心叵测、意图裂土”的政治罪名。在这被李斯的意志牢牢笼罩的咸阳宫正殿,这样的风险,无人敢于承担。
李斯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知道火候已到,不再给对手任何喘息或反击的机会。他再次面向幼帝,以一种毋庸置疑、近乎最终裁决的口吻,肃然奏道:“陛下,分封之议,妄悖祖制,惑乱朝纲,动摇国本,其言可鄙,其心……当诛!”他刻意在“当诛”二字上略作停顿,感受到身后那几乎凝滞的空气,才继续道:“然,陛下仁厚,且念周青臣等或出于书生迂见,并非蓄意谋逆。故,臣请陛下下旨,申斥其妄言之罪,罚俸以示惩戒!并当明诏天下,郡县之制,乃大秦万世不易之根本,再有敢妄议者,必以重罪论处,绝不宽贷!”
这不是商量,而是结论的呈报。幼帝看着神色凛然、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的“仲父”,又怯怯地瞥了一眼下面噤若寒鸦、无一人敢出声的群臣,小小的手掌在袖中微微颤抖,哪里还会有别的想法,连忙顺应着点头,用尚带童稚的声音清晰说道:“便依仲父所言!周青臣、淳于越等妄言惑众,罚俸半年,以儆效尤!郡县制乃国之根本,日后有再敢议者,严惩不贷!”
皇帝的金口一开,这场关乎帝国未来走向的激烈朝辩,便以李斯凭借其无上威望和政治铁腕的绝对胜利而告终。周青臣等人面如死灰,浑身瘫软,几乎是匍匐在地,颤声谢恩,再也吐不出一个辩驳的字眼。李斯成功地将分封制的呼声彻底打压了下去,再次维护了郡县制的国本地位。
然而,退朝之时,李斯步履沉稳地走在最前方,听着身后那些压抑的、混杂着敬畏与不甘的细微声响,心中并无多少喜悦之情。他比谁都清楚,思想的种子一旦借着“复古”之名播下,仅靠权力的雷霆手段碾压,或可使其暂时蛰伏,却终究难以将其彻底根除。今日他虽胜,但这朝堂之下涌动的暗流,却似乎比以往更加深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