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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青臣关于“复古分封”的倡议,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在咸阳宫的朝堂之上激起了千层巨浪。一股无形的紧张气氛迅速弥漫开来,连侍立两旁的郎中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一场关乎帝国根本制度的激烈辩论,就此拉开了序幕。双方唇枪舌剑,往来交锋,一时间,庄严肃穆的大殿竟如同硝烟弥漫的战场,只不过交锋的并非戈矛,而是言辞与理念。

辩论伊始,周青臣及其支持者便引经据典,气势如虹。他们显然有备而来,不再局限于先前提出的“有限分封”试探,而是更加系统、更具攻势地阐述分封制的优越性。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博士颤巍巍出列,手持玉笏,向御座上的幼帝和垂帘后的太后深深一躬,声音虽带着岁月的沙哑,却异常洪亮,字句铿锵:

“李丞相!《春秋》之义,最重者莫过于‘大一统’!然则,老臣以为,此一统江山,非仅靠强权律法所能彻底维系!昔周武王顺天应人,伐无道之纣,鼎定天下后,分封诸侯八百,其中同姓子弟五十有余,使之星罗棋布,屏藩周室!正是此封建亲戚、以藩屏周之策,方使周室享祚八百载!此非徒赖天命,实乃德政教化与分封之制相得益彰之故也!今陛下承始皇帝伟业,圣明烛照,若效法古之圣王,审时度势,裂土分封同姓宗室及有功之臣于四方要冲、边陲重地,使其世守其土,世袭其职。如此,则诸侯与中央血脉相连,休戚与共,必能同心戮力,共保社稷!犹如巨树之根须深扎四方,方能屹立风雨而不倒!岂不胜过如今尽遣不知根底、难测其心的流官,任期一满即去,往往徒耗国力,而难收长治久安之实效?”

老博士言罢,另一名中年儒生模样的博士立即出列,他更从现实弊病切入,言辞更为犀利直接:“丞相常言郡县之制如何高效,如何利于中央掌控。然则,去岁琅琊郡守贪腐大案爆发,牵连郡府上下数十人,盘剥百姓,致使民怨沸腾!此等蠹虫为何层出不穷?究其根源,正在于流官如流水,无恒产则无恒心!彼等只求任内考课优异,往往急于求成,甚至涸泽而渔,罔顾地方长远民生!若易为世袭之封君,则其国即其家,其民即其根基,必爱惜之如护眼珠,筹划皆虑及子孙后代,岂会行此杀鸡取卵之蠢事?是故,分封之下,诸侯为保其国祚绵长,自当勤政爱民,行仁政,施教化,此非单靠严刑峻法所能强制,乃切身利益使之然也,岂非更为自然、更为长久可靠?”

儒家一方的这番攻势,引经据典与抨击时弊相结合,有理有据,既抬出古代圣王楷模,又直指郡县制施行中的痛处,确实打动了不少在场官员。一些原本中立的官员,特别是那些对地方吏治腐败深感忧虑者,也开始窃窃私语,面露思索与赞同之色。御座上的幼帝,虽然对其中深意大部分听得似懂非懂,但也被那“八百载国祚”、“仁政教化”、“爱惜如眼珠”等美好的词汇所吸引,稚嫩的目光在激烈争论的双方之间逡巡,流露出好奇与困惑。

面对儒家博士们汹涌澎湃的攻势,位居文官之首的李斯并未立刻反驳。他静立原地,身形挺拔,目光低垂,仿佛在仔细聆听每一个字句,又仿佛老僧入定,在积蓄着雷霆万钧的力量。他那张饱经政治风霜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波澜,唯有微微抿紧的嘴角,透露出内心的凝重与决断。直到周青臣一方多人发言完毕,朝堂上的议论声渐渐稍歇,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聚焦到这位帝国丞相身上时,李斯才缓缓抬起头,目光如电,锐利地扫过方才发言的几位博士,最后定格在领头者周青臣的脸上,深邃的眼神中带着一丝冰冷的审视。

他没有立刻攻击分封制本身,而是先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略带讥讽的冷笑。那笑声不高,却因其出自李斯之口而具有极大的分量,清晰地传入大殿每个人的耳中,让原本有些躁动的空气瞬间为之一凝。

“诸博士引经据典,言之凿凿,慷慨激昂,仿佛分封之制乃放诸四海而皆准、垂之万世而无弊的良法美意。”李斯的声音平稳而起,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剖析意味,“然则,本相有一事不明,如鲠在喉,欲请教诸位饱学之士。”

他刻意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视全场,将所有人的注意力牢牢抓住,随后语气陡然转厉,如同寒冰炸裂:“尔等口口声声颂扬周室八百年天下,为何只津津乐道其初年武王、成康之盛,却对其后数百年春秋战国之乱世,视而不见,避而不谈?!彼时,诸侯坐大,相互征伐,争霸称雄,战火连年不息!昔日周公所制之礼乐崩坏,诸侯僭越,纲常沦丧,生灵涂炭,民不聊生!春秋有五霸迭兴,战国有七雄并立,周天子权威尽失,形同虚设,蜷缩于洛邑一隅,竟要仰仗诸侯之鼻息而存续!这——就是尔等所称道的‘屏藩周室’之功?这——就是尔等心中向往的‘王道乐土’之景?!”

李斯的质问,如同精准的匕首,直刺儒家学说赖以立论的历史依据的核心,将其光辉表象下的残酷现实血淋淋地揭开。他不给对方任何喘息和辩解之机,步步紧逼,言辞愈发激烈:

“至于尔等所言郡县制下流官贪腐之事,此乃人祸,非法制本身之过!人性有私,无论何种制度,皆难根绝蠹虫。然,贪腐之吏,依我大秦严明律法,自有重典惩治,以儆效尤!岂能因噎废食,因个别不法之徒,便轻易否定整个郡县制度之优越?反之,分封诸侯,其国境内便无贪暴昏聩之君乎?春秋战国数百载,诸侯横征暴敛、草菅人命、穷奢极欲者,史不绝书!其害更甚于流官何止十倍!因其乃世袭之位,盘根错节,尾大不掉,一旦失德,中央难以有效制约惩戒!尔等今日之议,莫非欲使我大秦重蹈周室覆辙,再陷诸侯割据、分裂战乱之深渊乎?!”

李斯的声音越来越高亢,带着一种基于事实和逻辑的、不容置疑的权威感,以及维护帝国统一的凛然气势。他转向御座,拱手一礼,声音沉浑有力:

“陛下!诸位同僚!始皇帝陛下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扫平六合,一统宇内!其后,更是废分封,立郡县,书同文,车同轨,统一度量衡!此乃亘古未有之伟业,正是为了革除前代积弊,开创万世太平之基!为何要如此?正是因为始皇帝陛下与朝廷先贤早已洞察分封制之巨大弊端,深知天下苦战乱久矣,唯有行中央集权之郡县制,方能将天下之力凝聚一处,外可御强敌,内可安百姓!眼前之明证:今日我北境能暂得安宁,赖蒙恬将军将士用命,亦赖郡县制下,政令统一,粮饷、物资、兵员得以从全国各地高效调集,如臂使指!若复行分封,诸侯各自为政,各有算盘,政令难以出咸阳,届时边疆有警,何来倾国之力以抗强胡?何谈保卫社稷安危?!”

李斯不仅从历史教训入手,更紧密结合当前帝国面临的现实威胁,指出北伐匈奴的军事胜利正是郡县制优越性的体现。紧接着,他将批判的矛头直指儒家理论本身的空想性:

“再者,儒家倡仁政,讲德治,其悲悯之心,或可嘉许。然则,治国平天下,非同书生之空谈道德!现实世界,奸佞之徒无处不在,暴乱之萌时可能发生。无严法重典,不足以惩奸除恶;无强权威势,不足以禁暴止乱!徒恃道德感化,如同以脆弱之素丝去抵御锋利的刀剑,何其迂阔,何其不切实际!尔等今日,竟欲以这般虚无缥缈之‘仁德’,替代我大秦行之有效、赏罚分明的‘律法’,此非误国之言,祸国之论,又是什么?!”

朝堂之上,李斯一人独战群儒,其言辞犀利如刀,逻辑严密如网,引证丰富确凿,气势磅礴恢弘。他将分封制与历史上的战乱分裂直接挂钩,将郡县制与帝国的统一强盛紧密联系,牢牢占据了维护统一、反对分裂的道德和理论制高点。支持郡县制的官员,如廷尉姚贾等人,见状士气大振,纷纷出言附和,或补充实例,或指责儒家博士“食古不化”、“不识时务”、“惑乱朝纲”。而周青臣等人,虽然面红耳赤,极力引经据典试图反驳,但在李斯基于历史事实和现实政治逻辑的强大攻势面前,他们的引证显得苍白无力,反击越来越凌乱,越来越力不从心。他们的脸色由起初的红润转为煞白,又由煞白转为铁青。一场看似势均力敌的朝辩,在李斯亲自下场,施展其高超的政治智慧和辩才后,迅速呈现出一边倒的态势。整个大殿,仿佛只剩下李斯那如同金铁交鸣般雄辩的声音在梁柱间回荡,压过了一切杂音,也重重地敲击在每一位朝臣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