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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辩的胜利,并未让李斯感到丝毫的轻松与得意。大殿之上,他虽然以雷霆之势压倒了周青臣等人的分封之议,但当他步出宫门,行走在咸阳宫长长的甬道上时,心头却如同压上了一块巨石。周青臣等人那近乎执拗的坚持,那引经据典时眼中闪烁的、对遥远周礼近乎虔诚的光芒,反复在他脑海中闪现。那不仅仅是一场政见之争,更像是一场灵魂的角力。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可以凭借始皇帝的信任和丞相的权柄,在朝堂上迫使对手缄口,却无法轻易抹去那深植于许多人血脉和记忆中的观念。那是一种源自历史深处的、强大的惯性力量。

这种思想的根深蒂固,其根基首先扎在深厚的历史传统与复杂的社会土壤之中。分封制并非儒生们书斋里的空想,它是曾经维系华夏社会运转了八百年的活生生的骨架,尤其与宗法血缘网络紧密交织,塑造了数代人“家国同构”的思维定式。秦虽以武力扫平六合,以郡县制重新勾勒版图,但在广袤的关东故地,从失势的旧贵族到深受其文化熏陶的士人,乃至寻常巷陌的百姓,对故国的记忆、对封建秩序下那种相对熟悉的地方自治,仍存有难以言喻的情感纽带。郡县制下的流官,对他们而言,常常是带着咸阳口音的“外来者”,其统治缺乏那种基于宗亲乡谊的天然认同。而儒家高扬的“法先王”、“复周礼”旗帜,恰恰为这种普遍存在的失落感和怀旧情绪,提供了一个堂皇的出口和理论支撑。这种盘根错节的社会心理,绝非一场朝堂辩论的胜负或一纸严厉的诏令所能彻底瓦解。

其次,儒家学说本身,便是一棵枝繁叶茂、根系发达的参天古木。自孔子删述六经,经孟子、荀子等大儒不断浇灌,已然构建起一个极其精微而自洽的宇宙观、伦理观和政治哲学体系。它为人伦日用、社会秩序乃至个体安身立命,都提供了一套看似圆满的解释,其强调的仁义、礼制、和谐,对于渴望稳定与意义的心灵,有着近乎本能的吸引力。尽管在秦帝国,法家思想被奉为治国圭臬,但儒家学说凭借其深厚的文化底蕴和强大的教化功能,如同地下的暗河,仍在私塾、在士人交往中、甚至在博士官的合法外衣下,悄然流淌、浸润。只要这思想的河流不曾干涸,其所承载的“三代之治”理想和分封情怀,便会随之扩散,无声无息地塑造着世道人心。

再者,严酷的现实,往往为怀旧思潮提供了最适宜的温床。李斯辅佐皇帝,力行法治,整顿吏治,与民休息,成效卓着。但郡县制这套全新的庞大官僚机器,在高速运转中难免出现滞涩与锈蚀:某些郡守的苛察,小吏的贪黩,政务推行中的不近人情,以及远距离管理带来的效率低下,都成为民众切身体会的痛苦。这些现实的弊病,极易让人产生“今不如昔”的对比,进而简单地将罪责归咎于郡县制度本身,反而去美化那个在儒家经典中被理想化了的分封时代,向往那种“薄天之下,莫非王土”的温情面纱下的“王道乐土”。周青臣在廷辩中指斥流官之弊,虽被李斯以大局驳倒,但其言辞确也戳中了一些痛处,这无疑让部分对现状不满者,对分封制更添一层虚幻的好感。

李斯深邃的目光,早已穿透了眼前的胜负。他深知,思想的疆域,如若不能用自己的理念去牢牢占据,便必然会被异己的学说所蔓延。单纯的权力压制,如同堵截洪水,可奏效于一时,却埋下了更大的隐患。今日他力排众议,压下了周青臣,明日呢?待陛下百年之后呢?只要滋生这种思想的土壤依旧肥沃,只要儒家学说仍在传承,类似的挑战必将如韭般割而复生,甚至在某个关键时刻,形成足以撼动帝国根基的滔天巨浪。

因此,当朝堂上的赞颂之声还未完全消散,李斯已将自己关进了丞相府的密室之中。胜利的喜悦与他无缘,他感受到的,是比处理任何具体军政事务都更加沉重、更加紧迫的压力。

“然知其思想根深……”他独自在幽静的室内缓缓踱步,低沉的声音在四壁间回响,反复咀嚼着这沉重的领悟。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映照在他刻满思虑与疲惫的脸庞上。

他意识到,必须超越“堵”与“压”的层面,开启一场更为根本、也更为漫长的征战——一场在思想文化领域争夺人心的战争。他的目标,不再是赢得一次辩论,而是要构建一套足以与儒家思想相抗衡,并能最终取而代之的、坚实的官方意识形态和价值体系。这套体系必须根植于大秦帝国的现实需求,全面论证郡县制、法治观念和中央集权的历史必然性与优越性。

他需要一场系统性的工程:从修订律法条文,使其更深入地体现法家精神;到改革教育体系,培养忠于新体制的官吏和顺民;再到掌控舆论宣传,将维护统一、尊奉中央、恪守法令的观念,通过种种渠道,反复灌输,直至成为社会无需思考的共识。他要让“分封”与“复古”的论调,不仅在朝堂上失去立足之地,更要在民间沦为无人相信、无人留恋的绝响。

窗外的月色渐渐西斜。李斯停下脚步,目光投向案头堆积如山的竹简。朝辩的胜利,仅仅是一个序幕。真正艰巨的战役,此刻才刚刚拉开。他必须找到那条路径,不仅要让天下人在行动上服从于郡县制的管理,更要让他们在思想深处,由衷认同这个崭新帝国的价值与方向。这,将是他作为帝国丞相,所面临的最深刻,也最攸关国运的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