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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彻底大亮,却没有带来丝毫暖意。

雨后的清晨,空气清冽得刺骨,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硝烟未散的焦糊气,沉甸甸地压在幽谷每一个角落。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吝啬地漏下些惨白的光线,将山谷、矮墙、尸体、还有活着的人脸上那难以掩饰的疲惫与惊悸,都照得清清楚楚。

矮墙内外,一片狼藉,惨不忍睹。

墙外的空地上,昨夜激战的痕迹如同大地溃烂的伤口。暗红色的血洼在低处汇聚,反射着冰冷的天光。横七竖八的尸体保持着各种扭曲僵硬的姿态,有的互相纠缠,有的孤零零趴伏,兵器散落四处。受伤未死的敌人在远处发出断续的、痛苦的呻吟,但已无人理会。侯三的官兵和残余的杂兵,退到了三百步外的一处小坡后,正在重新集结,隐隐能看到人影晃动和金属反光,如同受伤却未死的野兽,在舔舐伤口,酝酿着下一次更加疯狂的扑击。

墙内,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

伤亡统计已经初步出来,由李茂用颤抖的手记录在一块新的木板上,上面的每一个数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每个人的心上。

护卫队阵亡十四人,重伤失去战斗力九人,余者几乎人人带伤,其中七人伤势较重,能否继续作战存疑。弓弩手损失尤其惨重,箭矢储备消耗超过六成,完好的弓弩只剩十五副。长矛、刀斧多有损坏,皮甲更是破损严重。

阵亡者中,有跟着杨熙一家从滁州逃荒出来的老人,有后来加入、勤恳肯干的青壮,甚至有两天前还在田里帮忙、昨日刚被编入后备队的半大少年。他们的遗体被同伴们含着泪,小心翼翼地从墙头、从墙下、从各处战斗过的地方抬下来,暂时安放在打谷场边搭起的简陋棚子下,盖上了能找到的最干净的布单。每一具遗体的挪动,都牵动着所有生者的心,抽吸着所剩无几的士气。

伤员被集中到相对完好的几间大屋,临时充作医护所。周氏带着谷内所有略懂草药的妇人,还有两个之前当过游方郎中新附者,正在里面拼命忙碌。烧开的水,捣碎的草药,煮沸消毒(杨熙强调过的)的麻布绷带……但缺医少药,重伤员的情况很不乐观,痛苦的呻吟和压抑的哭泣声时断时续地传出,像钝刀子割着每个人的神经。

杨熙站在矮墙后一处相对完整的垛口旁,背脊挺得笔直,但微微颤抖的指尖和眼底深处那难以完全掩藏的赤红,泄露了他内心的激荡。他身上的旧衣被雨水、血水和泥浆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略显单薄却异常紧绷的轮廓。脸上有几道擦伤和烟熏的痕迹,嘴唇因寒冷和紧张而有些发白。他就那样站着,望着墙外远处敌人的动向,也望着墙内这片惨淡的景象,久久没有说话。

韩铁锤一屁股坐在他脚边的泥水里,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像一头累垮的老牛。他身上的皮甲裂开了好几道口子,露出下面翻卷的皮肉和凝固的血痂,左脸颊上一道新鲜的刀伤,皮肉外翻,看着骇人。他手里还死死攥着那把砍出无数缺口的山刀,刀身上的血污已变成暗黑色。他低着头,胸膛剧烈起伏,偶尔抬起通红的眼睛看向墙外,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低吼。

赵铁柱正在组织人手抢修破损的矮墙和垛口,用能找到的木料、石块紧急加固。他的左臂用木板和布条做了简单的固定吊在胸前,动作有些不便,但声音依旧沉稳,指挥若定,只是那沉稳之下,透着一股近乎麻木的疲惫。每一个还能动弹的队员,都在他的安排下,搬运石块,填补缺口,重新布置墙后的防御位置,气氛沉默而压抑。

吴老倌和李茂从后面匆匆走来。吴老倌脸色灰败,一夜之间仿佛又苍老了几岁,但眼神依旧清明,甚至还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冷静。李茂则显得失魂落魄,他脸上、手上都沾着血污和泥水,眼镜(他坚持用两块水晶片自制的)歪斜地架在鼻梁上,镜片后的眼睛布满血丝,眼神有些涣散,似乎还沉浸在亲手绑缚“惊雷”、目睹其惨烈效果的巨大冲击中,又或是被眼前的伤亡所震撼。

“主事人,”吴老倌走到杨熙身边,声音嘶哑,“后山的俘虏,那个高大汉子,撑不住,断气了。那个瘦子和被石灰烧的,还活着,但问不出太多。他们自称是刘扒皮从北边‘雇’来的‘专业人士’,只负责渗透打开通道,具体计划不清楚,只知道侯三会在正面强攻配合。侯三那边,许诺事成后分他们一笔,再保他们平安离开。”

“北边雇来的……”杨熙咀嚼着这几个字,眼神更冷。刘扒皮的手,比他想的伸得还长,心也更黑。这不仅仅是勾结土匪和卫所兵痞了,连这种见不得光的亡命徒都敢用。

李茂这时抬起头,声音有些飘忽,带着后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主事人……那‘惊雷’……昨夜用了四个,还剩三个成品,材料……红粉只够再做五个了,而且,昨夜爆炸后,壳体破裂的均匀度还是不够理想,有一个差点在墙后炸开……我……我……”他声音越来越低,显然对自己造出的这大杀器产生了复杂的心理。

杨熙转过头,看向李茂,目光平静却有力:“李茂先生,昨夜若无‘惊雷’,后山已破,正面墙也未必守得住。它救了很多人。利器无善恶,只看持器者之心。我们要做的,是让它更可靠,更安全地为我们所用。你的功劳,无人可替。”

李茂怔了怔,看着杨熙那双虽然布满血丝却依旧清亮坚定的眼睛,心中的惶惑似乎被抚平了些许,他用力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我明白了。我会继续改进,确保下次……万无一失。”

“没有下次了。”一个嘶哑的声音插了进来,是蹲在一旁的韩铁锤,他抬起头,脸上那道刀伤随着他说话而扭曲,“侯三那狗官不会给咱们‘下次’的机会了。你们看——”他用刀指向墙外。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三百步外的小坡后,敌人似乎完成了整顿。那些残存的杂兵被驱赶到了一侧,而侯三麾下那十几名核心官兵,则排成了更加严整的队形。他们换上了备用的弓弩,检查着兵器,有人在分发什么东西,似乎是……短斧或重锤?而在这些官兵身后,隐约能看到几个人正在摆弄几架形状有些特别的东西——那是简易的攻城梯?还是……撞木?

侯三本人骑在重新控制住的战马上,正在队前来回走动,挥舞着长矛,似乎在做最后的战前动员。虽然听不清具体内容,但那挥舞手臂的激烈姿态,显然充满了怒火和志在必得的凶狠。

“他们要动真格的了。”赵铁柱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声音沉重,“用官兵精锐打头阵,携带破墙器械。那些杂兵会跟在后面一拥而上。咱们的墙……经不起几次撞,人也拼不过了。”他陈述的是冰冷的事实。

墙后一时陷入死寂。所有人都明白赵铁柱话里的意思。昨夜的血战,幽谷已经伤了元气,能战之人锐减,体力精力消耗巨大,箭矢物资匮乏。而敌人主力犹存,且显然被激怒,准备不惜代价发动最后一击。硬拼下去,墙破人亡,只是时间问题。

绝望的气息,如同冰冷的毒蛇,开始悄无声息地缠绕上每个人的心头。有人开始下意识地看向谷内深处,看向后山岩洞的方向,那里有他们的家人,也是最后的退路……可是,退入岩洞,固然能暂避一时,但等于放弃了所有工事和主动,一旦被围死,饿也饿死了。

“不能退。”杨熙的声音忽然响起,不高,却异常清晰,斩断了那悄然滋生的绝望藤蔓。他转过身,不再看墙外的敌人,而是面向聚集在身边的这些伤痕累累、疲惫不堪却依旧紧握着武器的同伴。

他的目光从韩铁锤愤怒而焦躁的脸上,移到赵铁柱沉稳却难掩疲惫的眼中,掠过吴老倌苍老却依然睿智的面容,停在李茂那混杂着恐惧与坚持的眼神上,最后扫过周围每一个或坐或站、眼巴巴望着他的护卫队员。

“我们不能退。”他重复了一遍,声音里带着一种奇特的、近乎平静的力量,“后面是爹娘,是妻儿,是咱们开垦出来的田地,是咱们亲手建起的家。退了,就什么都没了。侯三不会放过我们,刘扒皮更不会。他们想要的不只是粮食,是彻底碾碎我们,让所有人知道,在这片山里,只有他们能站着活。”

他往前走了一步,脚下泥泞发出轻微声响。

“看看我们身边倒下的兄弟。”他指向打谷场边那排盖着布单的遗体,声音有些发颤,却更加用力,“他们为什么死?是为了让咱们能活着,像个人一样活着,不是像狗一样被撵得到处跑,也不是像牲口一样任人宰割!”

众人顺着他的手指望去,看着那些再也无法站起的同伴,眼眶发热,握着武器的手不由自主地收紧。

“咱们有墙,虽然破了,还能修!咱们有人,虽然伤了,还能战!咱们还有‘惊雷’,虽然不多,还能响!”杨熙的声音渐渐提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侯三以为吃定我们了?刘扒皮以为我们死定了?那就让他们来试试!”

他猛地抽出腰间那柄沾满血污的横刀,刀锋在惨白的天光下映出一片寒芒。

“他们想要碾碎我们,就得先问问我们手里的刀答不答应!问问墙上这些缺口答不答应!问问死去的兄弟答不答应!”他的目光如同燃烧的炭火,灼灼地扫过每一个人,“这一仗,不是为了赢,是为了告诉外面那些豺狼,幽谷的人,骨头是硬的!想吃下我们,就得做好崩掉满嘴牙、流干一身血的准备!”

“对!崩掉他们的狗牙!”韩铁锤第一个吼了出来,挣扎着站起身,脸上的伤口因激动而渗出血珠,但他浑然不觉,眼中重新燃起暴烈的战火。

赵铁柱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只完好的右手,缓缓握紧了刀柄,挺直了腰背。

吴老倌捻须的手停了下来,深深看了杨熙一眼,那眼神中有欣慰,有赞许,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李茂推了推歪斜的眼镜,眼神里的涣散渐渐被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定取代。

周围那些或坐或卧的护卫队员,也挣扎着站了起来,互相搀扶着,挺起了胸膛。尽管脸色依旧苍白,尽管身体依旧疼痛,但一种近乎悲壮的气息,开始在他们中间凝聚。是啊,退无可退,那就死战!为了身后那些必须守护的人和物,也为了自己作为人、而非牲畜的最后尊严!

“赵叔,带人继续加固矮墙,重点防御可能被撞击的部位,把最后那点铁蒺藜、陷坑都用上!”

“韩铁锤叔,你带还能冲杀的人,组成敢死队,备好最后的‘惊雷’和火油,一旦墙破,就在缺口处跟他们绞肉!”

“吴老伯,李茂先生,组织所有非战斗人员,包括轻伤员,准备滚木礌石,烧好开水金汁(粪便混合尿液煮沸的守城恶毒之物,杨熙提过),分配到最后防线!”

“周青叔!”杨熙看向不知何时也赶到近前的周青,“你带两个最机灵、脚程最快的兄弟,现在,立刻,从后山那条最险的小路摸出去,不要回头,一直往北!去找行商胡驼子!告诉他幽谷危在旦夕,若念旧情,或还想做幽谷的生意,就想办法,或借兵,或造势,或散播消息,牵制侯三和刘扒皮!这是……最后的指望了。”

周青脸色一肃,重重点头,没有一句废话,转身就走,迅速点人离去。这是孤注一掷的求救,希望渺茫,但必须一试。

命令一道道下达,残存的幽谷如同一部濒临散架却强行绷紧的机器,再次艰难地运转起来。绝望并未消失,但被一种更为纯粹的、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绝所暂时压制。

杨熙重新转向墙外,望着远处正在做最后准备的敌军,望着侯三那趾高气扬的身影,望着那隐约可见的攻城器械。

绝境之中,未必没有微光。

这微光,是死战到底的意志,是守护家园的决心,是哪怕流尽最后一滴血也不屈服的气概。

也是……那一线或许根本不存在的、来自远方的渺茫生机。

他握紧了手中的刀,冰冷的刀柄传来一丝真实的触感。

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