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的方向,厮杀声并不如谷口那般震耳欲聋,却更加揪心。
那不是两军对阵的呐喊,而是短兵相接的闷响、猝然中断的惊呼、以及刀刃砍入血肉的瘆人噗嗤声,混合着风雨,从通往备用岩洞那条被特意掩盖的狭窄小径深处传来,仿佛一群野兽正在黑暗的咽喉里殊死搏斗。
杨熙将速度提到了极致。冰冷的雨水抽打在脸上,模糊了视线,但他脚下的步伐却异常稳健,踩在被雨水泡软的泥泞小路上,溅起大朵浑浊的水花。他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近乎暴怒的急迫——敌人竟然真的摸到了这里!这条小径的存在,谷内知道的人不超过二十个,是最后应急的退路,也是防御的软肋!难道真有内应?还是敌人中确有擅长山地潜行的顶尖好手?
他身后的韩铁锤像一头被激怒的暴熊,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抱着那几筒油布包裹的“惊雷”,脚步沉重却一步不落,眼中燃烧着要将一切来犯之敌撕碎的火焰。再后面,是五名精挑细选、同样悍勇的护卫队员,人人刀出鞘,弩上弦,脸色在雨夜中显得铁青。
小径蜿蜒向上,两侧是陡峭的山岩和茂密的灌木,雨水将一切冲刷得湿滑不堪。打斗声越来越近,已经能听到兵器交击的清脆铮鸣和粗重的喘息。
“就在前面拐弯处!暗哨的位置!”一个队员压低声音急道。
杨熙猛地停下脚步,举手示意。众人立刻屏息,隐入路旁一块巨石后的阴影里。杨熙探头向前望去。
只见前方约二十步外,小径一个急转弯后的稍开阔处,已然变成了一个小型修罗场。地上倒伏着三四具身影,看衣着是幽谷布置在此处的暗哨。还有五六人正缠斗在一起,刀光在雨夜中划出惨白的弧线。
进攻一方约有七八人,都穿着深色紧身水靠般的衣物,脸上似乎也涂抹了油彩,在黑暗中如同鬼魅。他们身形矫健,出手狠辣刁钻,配合默契,显然不是寻常土匪或庄丁。防御一方是两名幽谷的暗哨和闻声赶来的三名巡逻队员,正背靠着岩壁,拼命抵挡,但已左支右绌,其中一人手臂已受伤,鲜血混合雨水染红了衣袖。
更让杨熙心中一紧的是,在这混战的人群侧后方,小径更深处,通向岩洞入口的方向,还静静站着三条黑影!他们没有参与围攻,只是冷眼旁观,仿佛在等待前方扫清障碍。其中一人身形格外高大,手中提着一柄在微弱天光下反射出沉郁乌光的厚背砍刀。另一人则身材瘦削,手里似乎拿着一个圆筒状的东西,不时凑到眼前向岩洞方向张望——那很可能是一种简陋的夜视或望远工具!
“是硬茬子!后面那三个才是头目!”韩铁锤凑到杨熙耳边,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前面这些鬼崽子身手不赖,像是专门干黑活的!”
杨熙点头,眼中寒光闪烁。敌人目的明确:精锐小队悄无声息渗透到后方,试图直接控制或破坏岩洞(那里是妇孺和部分紧要物资所在),或者从这里打开缺口,前后夹击谷口守军。前面这些是尖兵,后面那三个是指挥和关键战力。
“不能让他们再往前了!”杨熙瞬间做出决断,“铁锤叔,用‘惊雷’,轰他们中间!炸散他们!然后冲上去,解决掉!注意别伤到自己人!”
“就等这句!”韩铁锤狞笑一声,迅速扯开油布,露出一个黑沉沉的竹筒。他按照李茂反复叮嘱的步骤——虽然他觉得有些麻烦——将竹筒尾部引线扯出适当长度,用火折子晃燃。嗤嗤燃烧的引线在雨夜中亮起一点夺命的红光。
“捂耳朵!张嘴!”韩铁锤低吼一声,算准时机,用尽臂力,将那沉重的竹筒朝着混战人群侧后方、那三个观战头目的大致方位,猛地投掷过去!竹筒在空中划出一道短暂的弧线。
那三个观战者中,拿圆筒的瘦子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猛地转头,但已来不及示警!
竹筒落地点距离目标还有三四步,但足够了!
“轰——!!!”
比在矿洞试验时更加震耳欲聋的巨响,猛然在狭窄的山径间爆开!即便在风雨声中,也如同平地惊雷!橘红色的火球在落地点骤然膨胀,虽然不大,却耀眼夺目!预先压实在竹筒前端的铁砂、瓷片、石灰,在底药猛烈而定向的爆炸推动下,呈扇形向前方狂喷而出!
“啊——!我的眼睛!”
“什么东西?!”
“火!有火!”
惨叫声和惊骇的吼叫瞬间取代了厮杀声!正处于爆炸扇面边缘的几个黑衣尖兵首当其冲,虽然未被破片直接命中要害,但被炽热的铁砂和碎瓷击中身体非致命部位,剧痛钻心!更可怕的是那同时爆开、弥漫的石灰粉,被雨水一激,顿时化作具有强烈腐蚀性的熟石灰,劈头盖脸溅射开来!沾到皮肤便是灼烧般的剧痛,若是溅入眼睛……
而站在更后方、处于爆炸主要方向的那三个头目,更是凄惨!高大汉子反应极快,在爆炸火光闪现的刹那便猛地向后扑倒,但仍被几片激射的瓷片深深嵌入肩背,鲜血迸流!那瘦子似乎想举臂遮挡,却被一枚铁砂直接打穿了手腕,手中的圆筒脱手飞出,他本人也惨叫着翻滚在地。另一个头目稍慢半步,被爆炸的气浪和大量石灰粉正面笼罩,顿时捂着脸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嚎,在地上疯狂打滚!
这突如其来的、远超认知的恐怖打击,瞬间将这支渗透小队的战斗意志摧毁大半!剩余未被直接波及的黑衣尖兵也惊恐万状,攻击节奏大乱。
“杀——!”杨熙等的就是这一刻!他厉喝一声,如同出鞘利剑,率先从巨石后冲出,手中横刀化作一道寒光,直取一个正捂着眼睛惨叫的黑衣人。刀光掠过,血花在雨中绽放。
韩铁锤更是如同猛虎出闸,丢掉发射完的空竹筒,抽出背后厚重的砍山刀,咆哮着冲向那个受伤倒地的高大头目:“狗杂碎!吃你韩爷爷一刀!”
五名护卫队员也红着眼杀入战团。局势瞬间逆转!原本苦苦支撑的几名幽谷队员精神大振,奋起余勇反击。
战斗短暂而残酷。失去指挥、又遭“惊雷”震慑的黑衣尖兵虽个人武艺不弱,但已无心恋战,很快被分割击杀或溃逃。那高大头目受伤不轻,却异常悍勇,竟与韩铁锤硬拼了数刀,才被韩铁锤抓住破绽,一刀劈断锁骨,惨叫着被生擒。瘦子手腕重伤,试图逃跑,被杨熙追上,一刀背砸晕。另一个被石灰灼伤头脸的头目,已奄奄一息。
迅速清理完战场,杨熙顾不上喘息,立刻带人冲向岩洞入口。入口处,周氏正带着几名持械的健壮妇人,死死守在加固的木门后,人人脸色苍白,却眼神坚定。看到杨熙浑身浴血(大多是敌人的)出现,周氏眼眶一红,强忍着没有落下泪来。
“娘,没事了。入口守好,任何人没有我的命令不得进出!”杨熙快速交代一句,留下两名队员协助守卫,立刻带着韩铁锤和剩余人马,以及俘虏,向谷口主战场回援。他知道,后山的危机只是暂时解除,正面的压力恐怕已到了极限。
果然,当他们赶到靠近谷口的后方时,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去。
雨不知何时小了些,变成了冰冷的雨丝。天色不再是纯粹的黑,而是透出一种令人压抑的、铁灰色的微光——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即将过去,但血色已浸透了这片土地。
矮墙前方的空地上,横七竖八躺满了尸体和伤员,有敌人的,也有幽谷护卫队员的。雨水混合着血水,在地上肆意横流,将泥土染成一片片刺目的暗红。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硝烟味(来自少量使用的火箭和火把)、汗味和死亡的铁锈气息。
矮墙依旧屹立,但多处垛口已破损,墙面上插满了箭矢,像是豪猪的棘刺。墙后,人影稀疏了许多,几乎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伤,或坐或靠,抓紧这短暂的空隙喘息、包扎。粗重的喘息声、压抑的呻吟声、军医(由略懂草药的老人和妇人临时充任)急促的呼喊声,交织在一起。
赵铁柱像一尊血染的铁塔,矗立在墙后一处指挥位置。他左臂用布条草草捆扎着,仍有鲜血渗出,右手却依旧紧紧握着他的那把环首刀,刀身已砍出了缺口,沾满了黑红的血污。他脸上被硝烟和雨水弄得污浊不堪,只有那双眼睛,依旧沉稳如磐石,死死盯着墙外。
墙外,敌人退到了约百步开外,重新集结。人数比最初似乎少了一些,但核心的那十几名身着制式皮甲、手持制式武器的卫所官兵,却基本完好,此刻正簇拥着一个骑在马上、身穿半身札甲、头戴铁盔的军官。那军官身材中等,面庞在晨光微熹中看不太清,只能看到一部浓密的络腮胡,以及手中那杆明显比普通士兵精良的长矛。正是黑山卫所的侯哨总,侯三!
在侯三兵马两侧,是重新聚拢起来的刘府护院、雇佣打手以及部分疑似土匪的亡命徒,约莫还有三四十人,虽然有些狼狈,但眼中凶光未减,反而因为同伴的死亡和久攻不下的挫折,变得更加疯狂。
“赵叔!”杨熙快步冲到赵铁柱身边,声音急促,“后面摸进来的钉子拔掉了,抓了三个头目。情况怎么样?”
赵铁柱看了杨熙一眼,见他无恙,眼中闪过一丝宽慰,随即又被凝重取代:“死伤……不小。护卫队战死十一人,重伤失去战力七人,轻伤几乎人人带伤。弓弩箭矢消耗过半。敌人也丢下了差不多三十具尸体,但主力……尤其是侯三那队官兵,还没真正发力。”他顿了顿,声音沙哑,“他们在等,等我们更疲,等天亮看得更清楚……或者,等别的变故。”
杨熙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墙外。侯三显然不打算再让杂兵无谓消耗了。他在整顿队伍,那十几名官兵已经开始检查弓弩,给武器做最后准备,一股精锐即将投入战场的肃杀之气弥漫开来。一旦这些训练和装备都远胜寻常匪徒的官兵发动突击,矮墙能否守住,真的难说。
“妈的,狗官!”韩铁锤看着侯三,眼睛赤红,“披着官皮干土匪的勾当!老子去宰了他!”说着就要往上冲。
“站住!”杨熙和赵铁柱同时低喝。杨熙一把抓住韩铁锤的胳膊,力量大得惊人,“铁锤叔!冷静!你现在冲出去,正中他下怀!他要的就是我们离开工事!”
“那怎么办?等着他来攻?”韩铁锤低吼,胸膛剧烈起伏。
杨熙没有立刻回答。他目光扫过疲惫不堪、伤痕累累的队员们,扫过墙外那支即将发动致命一击的敌军,扫过地上那些已经永远沉睡的熟悉面孔……一股冰冷的火焰在他心底燃烧。
不能被动挨打。必须打掉敌人的气焰,打乱他们的节奏,尤其是……要重点“照顾”一下那位侯哨总!
他猛地转头,看向韩铁锤带来的剩余几个“惊雷”。还有四个。
“赵叔,还能抽调出多少弓弩手?至少五六个,要准头最好的。”杨熙语速极快。
赵铁柱略一思索:“墙后还有八个弓弩手状态尚可。”
“好!铁锤叔,你带两个‘惊雷’,等我的命令,目标是侯三两侧那些重新集结的杂兵聚集处,要打得狠,打得他们再乱一次!”杨熙快速部署,“剩下两个‘惊雷’,由我安排弓弩手用!”
“弓弩手?怎么用?”赵铁柱疑惑。
杨熙眼中闪过一道冷光:“把‘惊雷’绑在特制的重箭或弩枪上,用强弓弩射出去!不需要太准,只要落到侯三那队官兵附近就行!爆炸和石灰,足以让他们阵脚大乱!尤其是战马!”
赵铁柱和韩铁锤都愣住了,随即眼中爆发出光彩!这法子……险,但奇!
“来得及做吗?”赵铁柱问。
“李茂先生试验过类似用法,有现成的绑缚材料和特制箭杆!”杨熙肯定道,立刻叫来一名腿脚快的队员,让他火速去后山工坊找李茂取东西。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墙外的侯三似乎完成了部署,他举起长矛,正要下令——
就在此时,李茂带着两个少年,抱着几个特制的长箭杆和绑缚材料,跌跌撞撞地冲了过来。他脸色苍白,身上沾满泥水,但眼神却异常亢奋,那是研究者看到自己作品即将投入实战的激动与恐惧交织。
“快!绑上去!引线留出燃烧到落地的时间!”杨熙亲自上手,和李茂、韩铁锤等人一起,飞快地将两个“惊雷”分别绑定在两根格外粗长、箭头被改造成倒钩状的弩枪上。弓弩手们也围了上来,帮忙固定,调整角度。
墙外,侯三的长矛挥下!
“杀——!”官兵齐声呐喊,步伐整齐地开始向矮墙推进!两侧的杂兵们也鼓噪起来,准备跟随冲锋!
“就是现在!”杨熙吼道,“铁锤叔!”
韩铁锤和另一名臂力惊人的队员,早已将另外两个“惊雷”的引线点燃,算准距离,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左右两侧杂兵最密集的区域,狠狠投掷出去!
“放箭!”几乎同时,杨熙对那八名最强的弓弩手下令!
两名使用特制弩枪的弩手,用脚蹬开最硬的弩,将绑着“惊雷”的重弩枪架上,瞄准侯三官兵队伍前方约三十步的地面,扣动扳机!
“嗡——!”弓弦剧烈震动!
“嗖!嗖!”两支绑着致命包裹的重弩枪,撕裂雨幕,划出低平的轨迹,飞向目标!
“嗯?”正在策马向前的侯三,似乎瞥见了空中飞来的怪异箭矢,眉头一皱,本能地感到一丝危险。
然而,一切发生得太快!
“轰!轰!”
先是韩铁锤投出的两个“惊雷”在左右两侧杂兵群中先后炸开!火光、破片、石灰粉再次肆虐!刚刚鼓起勇气的杂兵们顿时鬼哭狼嚎,乱成一团,冲锋的势头戛然而止!
紧接着——
“轰轰——!!”
更加靠近侯三队伍的两声爆炸,几乎不分先后地响起!虽然因为绑缚和飞行姿态问题,准头略有偏差,未能直接落入官兵最核心处,但一个在队伍左前方约十步爆炸,另一个甚至越过队伍,在后方不远炸开!
巨大的声响和骤然腾起的火光烟尘,让久经训练的官兵也出现了瞬间的骚乱!尤其是爆炸溅射的石灰粉,随风飘散,不少官兵被迷了眼睛,剧烈咳嗽起来。更致命的是,侯三和几名军官所骑的战马,何曾听过这般巨响?顿时惊惶嘶鸣,人立而起,不受控制地原地打转、乱窜!
“吁——!稳住!稳住!”侯三又惊又怒,拼命勒紧缰绳,控制受惊的坐骑,同时挥刀格开一块飞来的碎石,显得狼狈不堪。他精心组织的进攻队形,被这突如其来的、闻所未闻的恐怖打击,彻底打乱了!
“就是现在!弓弩手!自由射击!瞄准那些当官的!射马!”赵铁柱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战机,嘶声怒吼!
墙后幸存的所有弓弩手,憋着一口恶气,将所剩不多的箭矢,朝着陷入混乱的官兵队伍,尤其是那些骑马的军官,倾泻而去!
虽然距离稍远,命中率不高,但在混乱和烟尘的掩护下,仍然有几名官兵中箭倒下,更有两匹战马被射中,悲鸣着将背上的骑手掀翻在地!
“撤退!先撤回来!整顿队形!”侯三气得几乎吐血,但看着乱成一团的队伍和不断飞来的冷箭,知道事不可为,只能咬牙切齿地下令后撤。他做梦也想不到,这穷乡僻壤的山谷里,竟然藏着如此骇人的“妖法”!
敌人如同退潮般向后撤去,丢下了更多的尸体和伤员,一直退到两百步外才重新停住,惊魂未定地整顿。
矮墙上,幽谷的守卫者们发出了一阵劫后余生、却带着无尽悲怆和疲惫的低沉欢呼。许多人脱力地瘫坐在地,看着墙外退却的敌人,又看看身边倒下的同伴,泪水混合着雨水和血水,无声滑落。
杨熙扶着冰冷的墙砖,剧烈地喘息着。他看了一眼手中已无“惊雷”可用的弩枪,又望向远处那面代表着“官府”却行着盗匪之事的旗帜,心中没有多少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片冰凉的沉重。
这一波,守住了。靠着出其不意的“惊雷”和全体将士的拼死血战。
但敌人并未伤及根本,尤其是侯三那队官兵主力犹在。天色,正在迅速放亮。雨,几乎停了。
当视线不再受阻碍,当敌人从最初的震惊中恢复过来,下一次进攻,必将更加凶狠、更有准备。
而幽谷,已是伤痕累累,筋疲力尽。
真正的考验,或许才刚刚开始。
东方天际,那抹鱼肚白,正被一层层的、不祥的血色朝霞,慢慢浸染。
血色黎明,已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