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北门的城楼被撞开时,刘禅正在太极殿里发抖。
黄皓跪在地上,额头磕得青肿,嘴里反复念叨着“陛下莫怕,奴才这就去开城门”。阶下的百官像被抽走了骨头,有的瘫坐在地,有的缩在柱子后,连平日里最敢言的侍中张绍,此刻也低着头,手指绞着朝服的玉带。
只有刘谌,刘禅的第五子,还站在殿中。他身上的亲王冠戴歪了,双眼赤红,手里攥着一把匕首——那是当年刘备赐给儿子们的防身之物,鞘上刻着“汉祚永固”四个字。
“父皇!”刘谌的声音像被烈火灼烧过,嘶哑却带着决绝,“邓艾不过数千疲兵,成都尚有三万守军,南中霍弋的援军已在途中,姜维将军也定会回师!为何要降?!”
刘禅抬起头,脸上满是泪痕,嘴唇哆嗦着:“阿谌……别闹了……打不过了……诸葛瞻都败了……绵竹都没了……我们守不住的……”
“守不住也要守!”刘谌猛地将匕首顿在地上,金属撞击金砖的脆响让殿内瞬间安静,“当年高祖皇帝被困荥阳,屡败屡战,才创下四百年汉家天下!先父皇在夷陵大败,白帝城托孤,仍不忘‘兴复汉室’!父皇忘了吗?武侯在《出师表》里写‘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难道都是空话?!”
他的目光扫过阶下的百官:“你们呢?张大人,你是张良之后,先祖辅佐高祖定天下,你却要劝我父皇降魏?王司徒,你祖父是王允,当年诛董卓、兴汉室,你现在缩在这里,对得起列祖列宗吗?”
被点到名的张绍和王颀,头埋得更低了,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黄皓却从地上爬起来,尖声道:“北地王休得胡言!陛下是天命所归,降魏也是为了成都百姓!难道要让全城人跟着你殉葬吗?”
“为了百姓?”刘谌冷笑,一步步逼近黄皓,“你克扣军饷时,怎么不想着百姓?你把南中贡品搬进私宅时,怎么不想着百姓?邓艾兵临城下,你不想着如何守城,只想着开城门讨好新主,这也叫为了百姓?”
黄皓被他逼得连连后退,躲到刘禅身后:“陛下!您看他!他要弑杀奴才啊!”
刘禅猛地一拍龙椅扶手,吼道:“刘谌!你给朕退下!朕是天子,朕说了算!降!现在就降!”
刘谌看着眼前这个懦弱的父亲,忽然笑了,笑声里满是悲凉:“天子?您配吗?先父皇创业时,吃野菜、睡草庐,身边文臣武将甘愿赴死;武侯辅政时,废寝忘食、鞠躬尽瘁,百姓沿街跪拜。可您呢?您除了吃喝玩乐,宠信奸佞,还做过什么?”
“你……你……”刘禅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殿门,“把他给朕拖出去!关起来!”
侍卫们上前要抓刘谌,却被他甩开。他死死盯着刘禅,一字一句道:“儿臣不辱没‘汉’字。今日,便让儿臣为大汉殉国!”
话音未落,他猛地转身,冲向殿侧的偏室——那里供奉着刘备和诸葛亮的牌位。百官惊呼着去拦,却只抓到他一片衣袂。等众人追到偏室时,只见刘谌跪在牌位前,匕首已经刺入了自己的胸膛,鲜血染红了供桌前的青毡。
他最后望向刘备的牌位,喃喃道:“孙儿……对不起……没能守住……”
殿内一片死寂。刘禅瘫坐在龙椅上,面如死灰。张绍颤抖着上前,低声道:“陛下……该写降表了……”
降表是谯周写的。这位光禄大夫,平日里总说自己是“纯儒”,此刻却下笔流畅,字里行间满是对邓艾的称颂,连“天命已归大魏”“陛下明智归降”这样的话都写得毫不避讳。李譔站在角落里,看着谯周提笔时那副心安理得的模样,忽然想起当年诸葛亮北伐,谯周曾写《仇国论》,说什么“因余之国小,而肇建之国大,恐祸之及己也,故因余之君,悸悸然恐其不存”——那时他还觉得是迂腐之论,如今才懂,这哪里是迂腐,分明是早就盼着蜀汉灭亡。
降表写完,谁去送?百官互相推诿,最后推给了张绍和邓良——一个是张飞的孙子,一个是邓芝的儿子。这两位名将之后,捧着降表走出太极殿时,头都不敢抬,像是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李譔跟着人群走出宫殿,只见宫门外的街道上,百姓们三三两两地站着,脸上没有惊慌,反倒有些麻木。一个卖蜀锦的小贩还在收拾摊位,嘴里嘟囔着:“换个皇帝,日子还不是照样过?”旁边的老妇人叹道:“但愿魏军别抢东西就好。”
没有人哭,没有人喊,甚至没有人谈论“汉室”。仿佛这座城,早就忘了自己是大汉的都城。
李譔的心像被冰锥刺穿。他想起章武三年,刘备驾崩时,成都百姓沿街哭丧,连三尺孩童都知道“先帝去了”;想起建兴十二年,诸葛亮病逝五丈原,消息传到成都,商户罢市,学子辍业,锦江边上摆满了百姓自发供奉的祭品。可现在,王朝要亡了,百姓却像在看一场与自己无关的戏。
这才是最可怕的。
他走到北门,只见城门大开,邓艾的军队正列队而入。魏军士兵穿着统一的铠甲,步伐整齐,脸上带着胜利者的骄傲。而守城的蜀军,大多解了甲胄,蹲在路边,有的在哭,有的在发呆,还有的在和魏军士兵讨价还价——用手里的兵器换几个铜钱。
廖化的尸体靠在城墙根下,身上中了七处刀伤,手里还死死攥着那把环首刀,刀刃上凝着黑血。李譔走过去,想为他合上眼睛,却发现老人的眼睛瞪得圆圆的,望着皇宫的方向,像是在质问什么。
不远处,张绍和邓良正跪在邓艾马前,双手奉上降表。邓艾接过降表,连看都没看,就递给身后的主簿,然后用马鞭指着皇宫,对左右说:“进去看看,别让刘禅跑了。”
马蹄声踏过青石板路,清脆的响声敲在每个蜀人的心上。李譔忽然想起小时候,祖母给他讲的故事:当年高祖刘邦入咸阳,与百姓约法三章,秋毫无犯;而项羽入关,烧杀抢掠,失了民心。可现在,魏军还没施暴,蜀人的心,却早已散了。
他慢慢走到锦江边上,这里曾是蜀汉最繁华的地方。春日里,画舫凌波,歌女唱着《子夜吴歌》;秋日里,渔人撒网,孩童在岸边追逐。可今天,江面上空荡荡的,只有几片残荷在秋风里摇曳。
一个老渔翁坐在江边,手里拿着酒壶,自斟自饮。李譔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老渔翁瞥了他一眼,递过酒壶:“喝一口吧,过了今天,怕是喝不到蜀地的酒了。”
李譔接过酒壶,猛灌了一口,辛辣的酒液灼烧着喉咙,却压不住心底的寒意。“老伯,您说……我们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
老渔翁叹了口气,指着江对岸那些鳞次栉比的宅院:“你看那些房子,是谁的?是诸葛家的,是张家的,是李家的……当年先帝入蜀,这些人家跟着打仗,得了田地宅院;武侯在时,他们还知道捐些粮食充军饷。可后来呢?他们忙着买地、织锦、做生意,谁还管前线打不打仗?”
他又指了指不远处的官驿:“再看那些官,刚入仕时,都喊着‘忠君报国’,可做了几年官,就想着怎么巴结黄皓,怎么把女儿送进后宫,怎么捞钱……姜维将军在前线拼杀,他们在后方说风凉话,说他‘穷兵黩武’。真要打仗了,一个个跑得比谁都快。”
“那百姓呢?”李譔问,“他们当年不是很拥戴汉室吗?”
“百姓?”老渔翁笑了,带着苦涩,“百姓要的是安稳日子。武侯在时,轻徭薄赋,兴修水利,日子过得好,自然念着汉室的好。可后来呢?赋税一年比一年重,徭役一次比一次多,年轻力壮的都被拉去打仗,家里只剩老弱妇孺。去年冬天,城西有户人家,儿子死在绵竹,老伴冻饿而死,女儿被拉去给黄皓家做奴婢……你说,这样的日子,他们还会念着汉室吗?”
李譔沉默了。他想起自己的俸禄,这几年确实没涨过,可物价却翻了番;想起去年去南中巡查,看到沿途的驿站都在抱怨“军粮转运太频繁,民夫不够用”;想起姜维北伐带回的伤兵,很多人因为缺医少药,死在了回成都的路上。
原来,人心不是一天散的。是苛政一点点磨掉了百姓的耐心,是腐败一点点蛀空了官员的骨气,是安逸一点点软化了士族的血性。当“汉室”这两个字,再也带不来安稳和尊严,只剩下沉重的赋税和无尽的战乱时,谁还会为它卖命?
夕阳西下,将锦江染成一片血色。远处传来魏军士兵的呼喝声,大概是在搜查皇宫。李譔看见几个魏军士兵从诸葛丞相府里出来,手里抱着卷轴和玉器,脸上带着得意的笑。那是武侯一生心血所在,如今却成了胜利者的战利品。
他站起身,朝着汉昭烈庙的方向走去。那里供奉着刘备的塑像,还有诸葛亮、关羽、张飞的配祀。他想再去拜一拜,告慰那些为汉室鞠躬尽瘁的灵魂。
庙门没关,里面空荡荡的,香炉里的灰烬早已冷透。李譔跪在刘备的塑像前,磕了三个头。塑像上的刘备,依旧是那副宽厚坚毅的模样,仿佛还在看着他一手创下的江山。
“先帝,”李譔低声说,“不是邓艾太强,也不是黄皓太坏,是我们……守不住您的家业了。”
他想起刘谌临死前的话,想起廖化战死的模样,想起诸葛瞻在绵竹喊的“还于旧都”。这些人,就像黑夜里的星火,拼尽全力想照亮蜀汉的路,可最终,还是被无尽的黑暗吞噬。
因为黑暗,从来不是来自外部,而是来自内部——来自那些沉默的大多数,来自那些得过且过的苟活者,来自那些早已忘了“汉”字分量的人。
暮色四合,成都城里亮起了灯火,却不再是往日的万家灯火,而是魏军营地的火把和少数敢点灯的商户。李譔站在庙门口,望着这座熟悉又陌生的城,忽然觉得很累。
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该做什么。降魏?他做不到,愧对武侯的教诲。殉国?他又觉得不甘心,仿佛还有什么事没做完。
或许,就像老渔翁说的,日子总要过下去。只是,往后的日子里,再不会有“汉”了。
一阵风吹过,带着寒意,吹得庙门口的“汉昭烈庙”匾额轻轻晃动。李譔伸出手,想去扶住它,却发现自己的手在抖。
他知道,有些东西,一旦失去,就再也回不来了。比如人心,比如国运,比如那个曾经让无数人热血沸腾的“兴复汉室”的梦想。
锦官城破了,但真正的灭亡,早在城破之前,就已经完成了。在每一次苛政颁布时,在每一次腐败发生时,在每一个人选择沉默和苟活时,就已经注定了。
李譔最后望了一眼皇宫的方向,那里灯火通明,大概是邓艾正在接受刘禅的投降。他转过身,一步步走出庙门,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身后的汉昭烈庙,在黑暗中沉默着,像一个王朝最后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