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阁关的风,比绵竹更烈。
姜维站在关楼的箭垛边,望着关外连绵的秦岭山脉,甲胄上的冰霜还未消融。昨夜收到成都的消息时,他正和钟会在关下对峙——魏军的云梯刚被火箭烧毁,钟会的怒吼还在山谷里回荡,而来自后方的信使,却带来了那道让他肝胆俱裂的诏书。
“陛下已降,令姜将军即刻罢兵,率部归顺。”信使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手里捧着的诏书,烫得像一块烙铁。
帐内的将领们瞬间炸开了锅。傅佥猛地拔刀砍在案上,木案应声而裂:“胡说!成都城高池深,怎会说降就降?定是你们被邓艾蛊惑,假传圣旨!”胡济攥着胡须,脸色铁青:“就算陛下……可我等将士还在,剑阁还在,怎能就此束手?”
姜维没有说话。他接过那份诏书,上面的字迹确实是刘禅的,只是笔锋软弱,全然没了往日的随意,倒像是被人逼着写就。最刺目的是末尾那句“愿举国臣服,以安黎民”,每个字都像一把钝刀,割着他的心脏。
他想起建兴七年,自己第一次随诸葛亮出祁山。那时的他,还是个刚归汉的年轻将领,看着诸葛亮在中军帐里调兵遣将,看着赵云老将军挺枪跃马,看着蜀军士兵高唱着“汉家旗帜”冲锋陷阵,心里燃着一团火。那时他以为,只要够勇、够忠,总能把汉室的旗帜插回长安。
可现在,那面旗帜,竟被自己人亲手降了。
“将军!”宁随的声音带着哭腔,“成都定是被黄皓那奸贼控制了!我们回师杀回去,救出陛下,再与钟会、邓艾决一死战!”
回师?姜维苦笑。剑阁的守军不过五万,钟会在关外屯着十万大军,若此刻回师,钟会定会衔尾追击,蜀军腹背受敌,不过是加速灭亡。更何况……他看向帐内的将领们,傅佥、胡济这些老部下眼里还燃着怒火,可更多的年轻校尉,脸上却写满了犹豫——他们的家在成都,父母妻儿都在邓艾的掌控之下,谁敢拿亲人的性命赌?
“将军,”一个名叫王含的校尉低声道,“陛下既已降,我等再战,便是抗旨……成都的家人……”
话没说完,就被傅佥一脚踹翻:“没出息的东西!你忘了父亲是怎么死的?他在木门道为掩护大军撤退,身中数箭而亡,死前还喊着‘汉贼不两立’!你现在要为了妻儿,忘了父仇,忘了汉旗?”
王含趴在地上,不敢反驳,却也不肯起身,只是肩膀微微颤抖。帐内的气氛瞬间凝固,连呼吸都变得沉重。
姜维忽然明白了。诸葛亮当年说“攻心为上”,可他守了一辈子的剑阁,防住了外敌,却防不住人心的溃散。这些士兵,跟着他在沓中、在祁山、在剑阁转战多年,早已疲惫不堪。他们或许还念着“汉室”,却更念着成都的家——那里有他们的田宅,有他们的亲人,有他们渴望的安稳。当“忠君报国”要以家破人亡为代价时,又有多少人能真正做到义无反顾?
他想起延熙十六年的北伐。那时费祎刚被刺身亡,他终于能放开手脚出兵,蜀军在洮西大破王经,斩首万余,一时间关中震动。那时的士兵们,提着魏军的首级欢呼,眼里的光比阳光还亮。可后来呢?一次次北伐,一次次损兵折将,军粮从南中运来,要走三个月的山路;伤兵从前线运回,十有八九死在途中;后方的家人来信,总在抱怨赋税太重,徭役太繁。
热血,是会被消耗殆尽的。
“都散了吧。”姜维挥了挥手,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传令下去,暂停与钟会交战,原地待命。”
将领们陆续退出帐外,傅佥走的时候,狠狠瞪了王含一眼,却终究没再说什么。帐内只剩下姜维和宁随,炭火在盆里噼啪作响,映着他鬓角的白发——不过六十岁的人,这几年竟像老了二十岁。
“将军,真的……就这么算了?”宁随红着眼问。
算了?姜维望着帐外的剑阁关,那道天险曾挡住多少魏军的进攻。建兴九年,诸葛亮在此大败司马懿;延熙二十年,他自己也曾在这里把邓艾的军队堵在关外三个月。可现在,天险还在,人心却没了。
“不。”他慢慢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手指划过成都、绵竹、剑阁的位置,眼神忽然变得锐利,“不能就这么算了。”
宁随一愣:“将军想怎么做?”
“钟会。”姜维吐出两个字,“钟会此人,野心勃勃,不甘居人下。他虽受司马昭信任,却始终被邓艾压一头。如今邓艾先入成都,抢了头功,钟会心里定然不服。”
他的手指重重敲在地图上的涪城:“我们可以假意归降钟会,助他除掉邓艾,再劝说他据蜀自立。钟会若反,魏军必乱,到时候……”
“到时候我们再趁机恢复汉室?”宁随眼睛一亮,随即又黯淡下去,“可将士们……还肯再信吗?”
姜维沉默了。是啊,还肯再信吗?那些跟着他打了一辈子仗的士兵,早已看透了北伐的无望;那些在成都有家人的将领,怕是只想早日解甲归田。他这个计划,无异于在悬崖上走钢丝,一步踏错,就是万劫不复。
可他别无选择。
就像当年在天水,面对诸葛亮的招降,他明知归汉后前路坎坷,却还是毅然选择了那条难走的路。因为在他心里,“汉”字比性命更重。
“宁随,”他转过身,目光坚定,“你跟着我多少年了?”
“十四年。从将军归汉那年,属下就跟在身边。”
“十四年……”姜维叹了口气,“这些年,苦了你了。”
宁随猛地跪下:“属下不怕苦!只要能为汉室尽一份力,属下愿随将军赴汤蹈火!”
姜维扶起他,从怀里掏出一封早已写好的信:“你带几个亲信,乔装成信使,把这封信送给钟会。告诉他,我愿率部归降,助他平定蜀地,共图大业。”
信里的措辞极为恳切,甚至暗示自己可以帮钟会除掉邓艾,献上成都。宁随看着信上的字,心里一阵发酸——这位一生不肯屈居人下的将军,为了那渺茫的希望,竟要向钟会低头。
“将军放心,属下一定办妥。”宁随握紧信纸,转身要走,却被姜维叫住。
“等等。”姜维从腰间解下一枚玉佩,那是当年诸葛亮赐给他的,上面刻着“伯约勉之”四个字,“把这个带上,钟会认得此物,见了它,或许能多信几分。”
宁随接过玉佩,冰凉的玉质触着手心,像接过一份沉甸甸的托付。他用力点头,转身走出帐外,身影很快消失在风雪里。
帐内又恢复了寂静。姜维重新走到箭垛边,关外的风更紧了,卷着雪花打在他的脸上,冰冷刺骨。他想起自己归汉后的这三十六年:跟着诸葛亮学兵法,跟着蒋琬、费祎守边疆,后来独自扛起北伐的大旗,一次次出发,一次次失败,却总觉得下一次就能成功。
可现在,他终于明白,有些失败,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不是因为对手太强,而是因为身后的支撑,早已在日复一日的内耗中,变得摇摇欲坠。
诸葛亮在世,尚能以个人威望凝聚人心,压制朝堂的纷争;蒋琬、费祎在时,虽不北伐,却能保境安民,让百姓尚有盼头;可到了他这一辈,朝堂被黄皓搅乱,士族只顾私利,百姓怨声载道,他的北伐,反倒成了“穷兵黩武”的罪证。
他就像一个推着巨石上山的人,石头本就沉重,身后还有人不断往下拽,就算他拼尽全力,也终究抵不过那股下坠的力量。
“报——”一个亲兵跌跌撞撞地跑进帐内,脸色惨白,“将军,成都传来消息,北地王刘谌……在昭烈庙自尽了,其妻妾子女,皆随他殉国……”
姜维浑身一震,猛地抓住亲兵的胳膊:“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北地王不肯降魏,在供奉先帝和武侯牌位的偏室,用匕首自尽了……死前还在喊‘汉祚永存’……”
姜维松开手,踉跄着后退几步,撞在案几上。刘谌……那个总是跟在刘禅身后,沉默寡言的亲王,那个他以为和其父一样懦弱的年轻人,竟成了成都城里,最后一个为汉室殉节的人。
他忽然想起多年前,诸葛亮带他去见刘禅。那时的刘谌才五岁,抱着刘禅的腿,睁着大眼睛问:“相父,什么时候能把爷爷的旗帜插回洛阳呀?”诸葛亮笑着摸他的头:“等阿谌长大了,就能看到了。”
可如今,孩子长大了,却只能用死来践行那句童言。
姜维捂住脸,滚烫的泪水从指缝间涌出,混着脸上的雪水,分不清是热是冷。他这一生,见过太多死亡:街亭失守时的残兵,木门道战死的赵云部将,五丈原上诸葛亮的病逝,绵竹关诸葛瞻的尸身……可没有一次,像此刻这般让他心痛。
因为这一次,死的不仅是一个人,更是那点仅存的、不肯熄灭的星火。
“将军……”亲兵怯怯地开口,“关外的钟会派人来了,说……说愿与将军详谈归降之事。”
姜维深吸一口气,擦干脸上的泪水,眼神重新变得坚硬。他整理了一下甲胄,挺直了脊梁:“请他进来。”
无论如何,戏还得演下去。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哪怕最终会粉身碎骨,他也得走下去。
为了诸葛亮的嘱托,为了刘备的知遇,为了刘谌那声“汉祚永存”,也为了他自己,那个从天水一路走来,从未改变过的信念。
剑阁的风雪更大了,关楼的“汉”字旗在风中剧烈摇晃,仿佛随时都会被撕碎。可只要旗还在,只要还有一个人站着,这场名为“抗争”的戏,就不能落幕。
只是姜维自己也知道,这场戏的结局,或许从一开始,就写好了。人心已散,国运已尽,他的挣扎,不过是为这个王朝,画上一个带着血色的句点。
他走出帐外,迎向那个来自魏军阵营的使者,脸上带着刻意装出的平静。风卷起他的战袍,猎猎作响,像一曲无人能懂的悲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