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二章 成都风动:朝堂暗影里的溃堤之蚁
成都的秋阳本该是暖的,透过锦官城的雕窗洒在青石路上,能映出满城芙蓉的影子。可建兴十五年的这个十月,空气里却飘着一股说不清的滞涩,像暴雨将至前的闷热,压得人胸口发紧。
丞相府的幕僚李譔攥着刚写好的奏稿,手指几乎要嵌进竹简里。稿上字字句句都在说涪城急报——邓艾的偏师已越阴平,破江油,眼下正朝着绵竹关扑来。可他站在宫门外,望着那扇朱漆斑驳的宫门,腿像灌了铅似的挪不动。
三天前,绵竹关的战报第一次传到成都时,朝堂上炸开了锅。老将廖化拍着案几嘶吼:“陛下!速发援军!绵竹一破,成都无险可守啊!”可坐在龙椅上的刘禅,手指却在膝头无意识地敲着,眼神飘向阶下的黄皓,像是在问“该怎么办”。
黄皓那时正捻着自己新做的玉扳指,慢悠悠地开口:“廖老将军莫急嘛。邓艾不过几千残兵,诸葛将军(诸葛瞻)带着七万禁军,还守不住一个绵竹关?依奴才看,怕是前线的人想邀功,故意把事情说重了。”
这话竟让不少朝臣点头附和。户部尚书诸葛瞻的族弟诸葛均皱着眉反驳:“黄常侍此言差矣!阴平道崎岖难行,邓艾能偷渡成功,必是精锐,且孤军深入,定会拼死速进,万万不可轻敌!”可他的话刚落,就有几个平日里围着黄皓转的侍中接话:“诸葛大人是担心令侄安危吧?可禁军乃是国之根本,岂能轻动?”
李譔当时就在操班末尾,看着这一幕,心一点点沉下去。他想起先帝刘备入蜀时,何等气象——那时朝堂上虽也有争论,却从没有过这般推诿扯皮。法正敢当着刘备的面直言“陛下此举失察”,诸葛亮能在百官面前与关羽争“荆州防务之重”,可如今,连廖化这样的宿将,说话都要被一个宦官噎回来。
更让他心冷的是陛下的态度。刘禅听完黄皓的话,竟松了口气似的笑道:“黄皓说得是。瞻儿是武侯之子,本事定然不差,让他去应付便是。”说罢,竟摆摆手宣布退朝,转身就往后宫去了,据说当天下午还在御花园里办了场宴饮,听着乐府新谱的《蜀道乐》赏菊。
此刻李譔站在宫门外,听着里面隐约传来的丝竹声,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来。他想起自己十年前刚入丞相府时,诸葛亮还在。那时的成都,虽也有宵禁,却处处透着生机——南中运来的翡翠在市集上闪光,关中流民开垦的新田在城外泛着绿,连街面上孩童唱的歌谣,都带着“汉家旌旗”的词儿。可如今,市集上的商户开始囤积粮食,城外的农户把耕牛藏进了山,连最不懂事的孩子,都被爹娘告诫“莫提打仗”。
“李大人还在这儿?”一个尖细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黄皓摇着折扇走了过来,身上的熏香浓郁得呛人,“陛下正和新来的舞姬练《巴渝舞》呢,你的奏折,怕是递不进去了。”
李譔攥紧了奏稿,沉声道:“黄常侍,绵竹关已破,诸葛将军战死,邓艾的军队离成都只剩一日路程!此事关乎国祚,陛下岂能……”
“哎呀呀,李大人真是书呆子气。”黄皓打断他,用折扇轻点他的胳膊,“国祚?国祚不就在陛下手里握着吗?成都城高池深,粮草充足,邓艾那几千人能奈我何?再说了,真要是守不住,降了便是。曹魏那边说了,只要陛下肯归顺,保准还是个逍遥王爷,比在这儿天天听你们哭哭啼啼强多了。”
李譔如遭雷击,后退半步,指着黄皓的手抖个不停:“你……你竟敢说这种话!先帝创业何等艰难,武侯六出祁山何等壮烈,你……”
“壮烈?”黄皓嗤笑一声,“壮烈能当饭吃?先帝在白帝城托孤时,怕是也没想到,他这宝贝儿子,连武侯留下的家业都守不住吧?李大人,识时务者为俊杰,你看那满朝文武,除了几个老顽固,谁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真要打起来,第一个跑的还不知道是谁呢。”
他说的是实话。李譔想起昨日去拜访辅国将军董厥,这位当年被诸葛亮亲自提拔的老臣,竟闭门不见,只让家仆传话说“抱病在床”。他又想起太常张峻,前几日还在朝堂上痛斥黄皓误国,今日却听说其家仆正往黄皓府里送蜀锦——那是准备托黄皓在陛下面前美言,为自己儿子求个洛阳的官职。
人心,早已散了。
李譔忽然想起建兴十二年,诸葛亮病重时,曾拉着他的手说:“蜀地偏安,易生惰性。我死之后,若朝堂之上,敢言‘降’字者,必是国之蟊贼。你等需警醒,莫让数十年心血,毁于一旦。”那时他以为,有蒋琬、费祎在,有姜维在前线支撑,蜀汉总能撑下去。可他忘了,蟊贼未必是明目张胆的奸臣,也可能是一群在安逸里磨掉了骨头的“顺民”。
就像此刻,宫门外的侍卫换了岗,他们腰间的环首刀擦得锃亮,却眼神涣散,听到“邓艾”二字时,竟有人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李譔认识其中一个,是当年随诸葛亮北伐的老兵之子,其父战死于木门道,临终前把儿子托付给军中。可如今这年轻人,脸上看不到半分其父的刚毅,只有对安稳日子的贪恋。
“李大人,别傻站着了。”黄皓的声音带着嘲弄,“你的奏折,要么给我,我替你‘转呈’陛下,要么,你就自己揣着回家。反正啊,这成都城的天,快变了。”
李譔看着黄皓摇摇晃晃离去的背影,忽然觉得手中的奏稿重逾千斤。稿上写的“请陛下速召南中太守霍弋入援”“令姜维回师勤王”,此刻都像笑话。霍弋在南中拥兵三万,可朝中早有人说他“拥兵自重”,黄皓更是视他为眼中钉,怎么可能让他带兵入成都?姜维在剑阁与钟会对峙,若回师,钟会大军必紧随其后,到时候成都腹背受敌,更是死路一条。
原来,他们早已无路可退。
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李譔想起延熙年间,姜维请旨北伐,朝堂上一片反对声。尚书令陈祗还算支持,可更多人说“姜维穷兵黩武,空耗国库”。那时成都的世家大族,早已把产业从军粮转为蜀锦、茶叶,他们在锦江边盖起了比皇宫还华丽的宅院,娶了吴地来的美人,早已忘了“汉贼不两立”的誓言。对他们而言,谁当皇帝都一样,只要能保住自家的田产商铺就行。
连百姓也是如此。年轻一代的蜀人,大多没见过战争,他们听着父辈讲诸葛亮北伐的故事,只当是遥远的传说。他们更关心今年的蜀锦能卖多少价钱,锦江的龙舟赛谁能夺冠。当邓艾的军队杀来时,他们第一反应不是拿起武器保卫家园,而是想着“要不要逃去南中”“要不要藏些粮食”。
李譔慢慢松开手,奏稿上的字迹被汗渍晕开,变得模糊不清。他抬头望向宫墙深处,那丝竹声还在继续,婉转缠绵,像极了蜀地的温柔乡。可他知道,这温柔乡里,早已蛀空了蜀汉的根基。
诸葛亮当年在《出师表》里说“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原来不是警示,是预言。
“李大人?”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李譔回头,看见廖化拄着拐杖站在不远处,鬓发全白,战袍上还沾着尘土,像是刚从军营赶来。“奏稿递进去了吗?”
李譔摇摇头,声音涩得像砂纸摩擦:“廖将军,陛下……在宴饮。”
廖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里滚下两行浊泪:“先帝啊……武侯啊……你们看看这成都,看看这朝堂……老臣对不起你们啊!”他猛地用拐杖砸向地面,青石砖应声裂开一道缝,“想当年,我随先帝入蜀,那时的兵,见了敌人眼睛都红;那时的官,夜里还在灯下看地图;那时的百姓,把最后一口粮都捐给军队……可现在……”
他说不下去了,只是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咳得几乎喘不上气。
李譔扶住他,忽然听见宫门外传来一阵骚动。几个侍卫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嘴里喊着:“陛下!不好了!邓艾的军队到北门了!”
丝竹声戛然而止。
紧接着,是宫女太监的尖叫,是朝臣们慌乱的脚步声,是黄皓尖着嗓子喊“快关宫门”的声音。整个皇宫,像被捅了的马蜂窝,瞬间乱成一团。
廖化猛地站直身体,推开李譔的手,从腰间拔出那把陪伴他半生的环首刀,刀身在阳光下闪着寒光。“李大人,老臣去北门看看。”他的声音忽然变得洪亮,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就算只剩我一个人,也得让邓艾知道,蜀汉还有站着死的汉子!”
他一步步走向北门,背影佝偻却挺拔,像一截在狂风中不肯折断的枯木。
李譔站在原地,看着廖化的身影消失在街角,看着宫墙内奔逃的人影,看着远处北门方向隐约升起的烟尘。他忽然明白,蜀国的灭亡,从来不是因为邓艾偷渡阴平,不是因为诸葛瞻战败,甚至不是因为黄皓弄权。
是因为,当安逸磨掉了血性,当私利盖过了家国,当“兴复汉室”变成一句空洞的口号,这座看似坚固的大厦,早就该塌了。
秋阳依旧照着成都,可那暖意,再也穿不透弥漫在空气中的绝望。芙蓉花瓣被风吹落,飘在积着尘土的街道上,像一场无声的葬礼。
李譔慢慢蹲下身,捡起那卷被揉皱的奏稿,塞进怀里。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该做什么。或许,就像黄皓说的,降了便是。可他又想起诸葛亮在五丈原的最后一夜,帐外的士兵听到丞相还在低吟“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他站起身,朝着廖化消失的方向走去。脚步很慢,却很坚定。
他知道,自己或许改变不了什么,但有些东西,总得有人记得。记得先帝的草鞋曾踏遍中原,记得武侯的羽扇曾挥退千军,记得那些为了“汉室”二字,埋骨在祁山、在绵竹、在无数战场的英魂。
成都的风,终于不再滞涩,卷着尘土和血腥味,呼啸而过。这风里,藏着一个王朝最后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