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的夜，被突如其来的喊杀声撕破。
钟会府邸的火光冲天而起时，姜维正带着八百残兵，沿着城墙根往皇宫方向移动。手里的环首刀映着跳动的火光，刀身上的缺口是沓中之战留下的，此刻却像是在渴望着最后一次饮血。
“将军，钟会的人开始屠城了！”亲兵从巷口折返，甲胄上沾着血，“他们说‘蜀人叛乱’，见人就杀，西市那边已经堆起尸山了！”
姜维的心脏猛地一缩。昨夜他与钟会约定，三更时分以火光为号，里应外合控制成都，拥立刘氏宗亲。可丑时刚过，钟会府里就燃起了火，紧接着传来的不是“拥立”的号令，而是“平叛”的呐喊——他终究还是被算计了。
“去皇宫！”姜维咬碎了牙，“无论如何，要保住宗室子弟！”
街道上已是人间炼狱。魏兵提着血淋淋的刀，追砍着四散奔逃的百姓，蜀地士族的宅院大多挂起了“魏”字旗，却依旧被乱兵破门而入，哭喊声、惨叫声混着兵器碰撞的脆响，织成一张绝望的网。
路过丞相府时，姜维看见几个魏兵正把诸葛亮的木像往火里扔。那木像是建兴十五年百姓自发募捐雕刻的，供在府中偏殿，此刻却被火舌舔舐着，漆皮卷曲剥落，露出里面的木骨。
“住手！”姜维怒吼着冲过去，一刀劈倒为首的魏兵。其余几人见他来势汹汹，吓得扔下火把就跑。他伸手去抢救木像，手指被烫得通红，却只撕下了一块烧焦的衣角。
木像在火中噼啪作响，仿佛在无声地叹息。姜维望着跳动的火焰，忽然想起建兴六年，他第一次踏进这座府邸，丞相正对着地图咳嗽，见他进来，笑着把一碗姜汤推到他面前：“伯约，北方天冷，暖暖身子。”
那时的府邸，灯火通明，满是书卷气与草药香。而现在，只剩烧焦的梁木和满地狼藉。
“将军，快走！魏兵来了！”廖化拖着他往后巷退。
他们刚拐进巷口，就撞见一队魏兵押着十几个蜀汉宗室子弟往刑场去。为首的宗室子弟是刘备的曾孙刘玄，才十二岁，被绳子捆着，却梗着脖子骂：“魏狗！我乃大汉宗室，岂容尔等羞辱！”
魏兵狞笑着踹倒他：“亡国的宗室，还敢嘴硬？等会儿就让你去见刘备！”
“杀！”姜维挥刀冲了上去。环首刀劈开魏兵的铠甲，鲜血溅在他脸上，温热而粘稠。八百残兵像疯了一样扑上去，与魏兵绞杀在一起。巷窄路陡，刀光剑影里，不断有人倒下——有魏兵，也有他带来的老兵。
刘玄被一个老兵护在身后，吓得浑身发抖，却死死攥着老兵的衣角。姜维砍倒最后一个魏兵时，才发现自己的左臂又中了一箭，箭头穿透了铠甲，深深钉在骨头上。
“带他走！”姜维指着刘玄，对老兵吼道，“往南走，去永昌郡，找吕凯的儿子！”
“将军您呢？”老兵哽咽着问。
“我断后。”姜维拔出箭，鲜血喷涌而出，他咬着牙用布缠住伤口，“告诉吕凯之子，蜀汉的火种，就剩这几个孩子了，一定要保住！”
老兵抱着刘玄，对着他磕了三个响头，转身消失在夜色里。姜维看着他们的背影，忽然觉得松了口气。至少，还有人能活下去。
巷口传来密集的脚步声，钟会带着亲兵杀过来了。他骑着马，居高临下地看着姜维，嘴角挂着残忍的笑：“姜将军，何必呢？你以为凭这八百人，能挽回什么？”
“我要杀了你！”姜维提刀冲过去，伤口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却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钟会侧身躲过，手里的长矛刺穿了姜维的肩胛。姜维死死抓住矛杆，另一只手挥刀砍向钟会的马腿。战马受惊跃起，将钟会掀翻在地。两人在地上扭打起来，姜维咬着钟会的耳朵，直到满嘴是血，钟会则用匕首捅进了他的小腹。
“蜀汉……没有亡……”姜维的声音越来越低，视线开始模糊。他仿佛看见丞相站在云端，笑着向他伸出手，像很多年前那样。
“将军！”廖化扑过来，想扶起他，却发现他已经没了气息。老将抱着姜维的尸体，哭得像个孩子，他手里还攥着半块烧焦的木像衣角，那是诸葛亮木像上的碎片。
魏兵的乱箭射过来，廖化没有躲。他抱着姜维，背靠着墙壁，任由箭矢穿透身体，嘴里还在喃喃地念着：“丞相……我们回来了……”
天快亮时，成都的厮杀声渐渐平息。钟会站在城楼上，看着满地的尸体，脸上没有丝毫笑意。昨夜的兵变虽然被镇压，可他的兵力也折损了三成，更重要的是，司马昭派来的监军卫瓘已经在城外扎营，显然对他“平叛”的说辞并不相信。
“把姜维、廖化的首级挂在城门上，示众三日。”钟会的声音沙哑，“告诉城里的人，谁再敢提‘蜀汉’二字，这就是下场！”
城门上，两颗血淋淋的首级在晨风里摇晃。过往的百姓低着头，没人敢看，只有几个老兵远远地跪着，朝着城门的方向磕头，额头磕出了血。
三日后，卫瓘以“钟会谋反”为名，将其斩杀，接管了成都。他下令收敛城中的尸体，却在清理姜维的尸身时，发现他的衣襟里藏着一块帛书，上面用鲜血写着八个字：“愿陛下忍数日之辱，臣欲使社稷危而复安，日月幽而复明。”
帛书被送到洛阳时，刘禅正在司马昭的府里宴饮。司马昭把帛书递给他看，笑着问：“安乐公，你看这姜维，是不是太傻了？”
刘禅看了一眼，茫然地摇了摇头：“不认识。这字写得真难看。”
满座哄堂大笑，只有郤正低着头，用袖子擦着眼泪。他知道，那帛书上的血，是蜀汉最后的温度。
成都的百姓渐渐忘了姜维，忘了廖化，甚至忘了曾经有过一个叫“蜀汉”的王朝。魏廷推行的九品中正制让士族们欢欣鼓舞，他们的子弟陆续进入官场，依旧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西市的蜀锦卖得比以前更好，魏人喜欢蜀锦的花色，愿意出高价购买，商人们赚得盆满钵满，逢人便说“大魏统一天下，真是好事”。
只有在南中偏远的山谷里，还流传着姜维的故事。当年被老兵护着逃到永昌的刘玄，长大后成了一个猎户，他常常给孩子们讲“姜将军单骑闯魏营”“八百壮士战成都”的故事，讲完后总会指着北方的天空说：“那里，曾经是咱们的家。”
孩子们似懂非懂，却会学着故事里的样子，用树枝当长枪，喊着“兴复汉室”的口号在山林里奔跑。他们不知道“汉室”是什么，却知道那是祖辈们用生命守护过的东西。
很多年后，有个叫陈寿的蜀人，在洛阳写成了《三国志》。他在《蜀书》的末尾写道：“姜维粗有文武，志立功名，而玩众黩旅，明断不周，终致陨毙。”可写完后，他却对着窗外的蜀地方向，默默流泪了很久。
他想起小时候，曾在成都的街道上见过姜维。那时的姜将军骑着高头大马，铠甲上沾着征尘，却依旧挺直了脊梁，像一座永远不会倒下的山。
蜀地的雨，又开始下了。淅淅沥沥，打在青石板上，打在新建的魏式亭台楼阁上，也打在那些被遗忘的角落里。雨水冲刷着血迹，冲刷着记忆，却冲不散那深植在土地里的根——那是刘备入蜀时播下的希望，是诸葛亮治蜀时扎下的根基，也是姜维们用生命守护过的执念。
或许，一个王朝的灭亡，从来不是终点。那些散落在时光里的忠勇、挣扎与不甘，会像种子一样，在某个不知名的春天，悄悄发出新芽。
而历史，会记得那个在尘埃里燃尽自己的王朝，记得那些在最后时刻，依旧举着火把的人。他们的火光或许微弱，却足以照亮后来者回望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