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持续了数日的大雪终于停歇。天空如同水洗过一般湛蓝,阳光洒在皑皑白雪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然而,这难得的晴好天气,却无法驱散弥漫在京城上空的肃杀之气。
辰时正刻,顺天府衙门前,已是人马肃立。张绥之一身青色鹭鸶补服,外罩玄色披风,神色肃穆。他的身旁,站着面色凝重的顺天府府丞周文岸。周文岸是被张绥之特意请来,一是为了以示案情的重大与程序的公正,二来,今日要面对的是德清长公主,有上官在场,许多话更好说。
他们的身后,是数十名精锐的顺天府衙役和北镇抚司缇骑,个个腰佩利刃,神情冷峻。队伍中间,押解着杨文岳、杨桃、钱忠、钱大等一干人犯,他们戴着沉重的枷锁镣铐,步履蹒跚,脸上写满了绝望与麻木。此外,还有昨日被捕的王承恩、小禄子两名太监,也被严密看管着。
“出发!”张绥之沉声下令。
一行人马,浩浩荡荡,踏着尚未清扫干净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向着位于西城的德清公主府迤逦而行。如此阵仗,引得沿途百姓纷纷侧目,窃窃私语,不知又发生了什么惊天大案。
抵达德清公主府时,朱漆大门紧闭,门楣上悬挂的白灯笼在寒风中轻轻摇曳,昭示着府中仍有“丧事”。门房见到这般阵势,早已吓得面如土色,连滚爬爬地入内通传。
不多时,公主府中门艰难地开启了一道缝隙。德清公主朱氏在一群惶恐的侍女太监簇拥下,出现在门后。她今日穿着一身素白色的宫装,未施粉黛,脸色苍白,眼圈红肿,一副哀毁骨立、痛失爱女的凄楚模样。看到门外这全副武装的阵仗,尤其是被枷锁缠身的杨桃时,她眼中闪过一丝极度的震惊与慌乱,但很快被强装的镇定与怒意所取代。
“张推官!周府丞!你……你们这是何意?”德清公主强自镇定,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带着这许多人马,押着本宫的婢女,闯我府邸,是想造反不成?!”
张绥之上前一步,不卑不亢地躬身行礼,声音清晰而沉稳,传遍全场:“臣等,参见德清大长公主殿下! 殿下息怒。臣等今日冒昧前来,并非搅扰殿下清静,而是……” 他微微一顿,目光锐利地迎上德清公主惊疑不定的视线,一字一句,石破天惊:“特来恭送——林可念小姐回府!”
“什么?!”
此言一出,如同平地惊雷!不仅德清公主浑身剧震,踉跄后退,险些晕厥,被左右侍女慌忙扶住。就连张绥之身后的周文岸、徐舒月以及一众衙役,也都大吃一惊,面面相觑!林小姐不是失踪了吗?何来“送回”一说?
“你……你胡说什么!”德清公主指着张绥之,手指剧烈颤抖,声音尖利,“念儿她……她被狐妖掳走,至今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你……你竟敢在此胡言乱语,戏弄本宫!”
“殿下稍安勿躁。”张绥之神色不变,语气依旧平静,“是否戏弄,殿下心中比臣更清楚。此处非讲话之所,可否容臣等入内,将案情始末,细细禀明?”
德清公主脸色变幻不定,看着张绥之那笃定的眼神,以及身后那群虎视眈眈的官差和被押解的犯人,心知今日难以善了。她咬了咬牙,最终冷哼一声,拂袖转身:“好!本宫倒要听听,你能编出什么花样来!进来!”
一行人涌入公主府,来到正堂。堂内依旧保持着素净的布置,气氛压抑。德清公主端坐主位,面色阴沉如水。周文岸、张绥之、徐舒月等人依次坐下,衙役们则将杨文岳等犯人押在堂下看守。
张绥之没有急于逼问,而是扫视了一圈堂下神色各异的众人,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开始讲述一个尘封了十五年的故事:
“殿下,诸位。今日之事,需从十五年前,嘉靖皇帝登基未久,尚是正德二年说起。”
“彼时,京城有一家信誉卓着的‘威远镖局’,总镖头杨雄,为人耿直,武功高强。然而,只因他不肯替当时权倾朝野的司礼监大珰刘瑾手下的一名高官——姓高的狗官,运送一批来路不正、沾满民血的脏银,便招来了灭门之祸!”
堂下,杨文岳和杨桃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刻骨的仇恨与悲痛,身体因激动而剧烈颤抖起来。德清公主的瞳孔也是微微一缩。
张绥之继续道:“那高狗官先是买通山匪,在京郊黑风岭伏击了走镖的杨总镖头及数十名镖师,人货尽殁!随后,为斩草除根,更怂恿刘瑾派出内行厂番子,以清查逆党为名,冲入镖局,将留守的老弱妇孺…… 屠杀殆尽! 一场大火,焚毁了所有证据,也烧尽了威远镖局最后的希望。”
“然而,天可怜见,杨总镖头的一双儿女——时年七岁的少公子杨文岳,和五岁的大小姐杨桃,因当日恰在外婆家做客,侥幸逃脱魔掌,成为了杨家仅存的血脉。”
他的目光落在杨桃身上:“其后,杨家小姐为求生计,隐姓埋名,辗转进入德清公主府为婢,因聪明伶俐,渐得殿下信任,成为林可念小姐的贴身丫鬟。” 他又看向杨文岳,“而杨家公子,则流落江湖,暗中查访仇人下落,并凭借才华,最终考入顺天府,担任主簿,蛰伏待机。”
“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张绥之话锋一转,目光变得深邃,“这位隐姓埋名的杨家公子,与公主府千金林可念小姐,在日常接触中,竟暗生情愫,互许终身。”
德清公主猛地攥紧了扶手,指甲几乎掐进木头里。
“皇天不负有心人。”张绥之的声音提高了几分,“不久前,杨家兄妹终于查得,当年那害得他家破人亡的高狗官,在刘瑾倒台后,已然致仕,并化名‘钱德昌’,就隐居在京郊,做起了富家翁! 十五年的血海深仇,岂能不报?”
“于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复仇,就此展开。 杨文岳、杨桃兄妹,联合了当年镖局惨案中其他幸存下来的受害者家属(这些人如今分散在各行各业,如更夫钱大、管家钱忠、扫雪工、卖炭翁等),利用林可念小姐提供的、通过特殊渠道获得的珍贵‘梦罗香’,制造‘狐妖作祟’的假象,成功潜入钱府,手刃了仇人钱德昌!”
“然而,就在他们得手后,撤离的当晚,林可念小姐或许因参与行动后心中激荡,或许另有缘由,深夜独自外出(或与杨桃同行),不料途中,竟真的遭遇了另一伙借着‘狐妖’流言作案、绑架少女的采花淫贼!”张绥之的目光扫过徐舒月,徐舒月微微点头,证实了采花贼的存在。
“但万幸的是,”张绥之语气一顿,强调道,“林小姐并未真正落入魔掌! 绑架发生后,一直暗中保护小姐、或恰好因复仇事毕而关注小姐动向的杨文岳及其他镖局家属,迅速察觉,并立即展开营救! 他们利用剩余的‘梦罗香’迷倒了看守,成功将林小姐从贼窝中救出!”
故事讲到这里,堂上堂下一片死寂。德清公主的脸色已由最初的愤怒,变成了难以置信的苍白,身体微微发抖。
张绥之的目光,最终牢牢锁定了主位上的德清公主,声音沉痛而犀利:“殿下,故事最关键之处,就在于此。 林小姐被安全救回,本是大幸。然而,您,德清大长公主,或许在女儿归来后,意外得知了她竟参与了下药、杀官这等滔天大罪! 您又惊又怕,万分悲痛! 一边是视若珍宝的独生爱女,一边是国法森严、弑杀朝廷命官的不赦之罪! 为了保护女儿,您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对外宣称林小姐依旧被‘狐妖’掳走,下落不明!实则,将她秘密藏匿于府中,造成失踪假象,以期避过风头,再图后计!”
“你胡说!” 德清公主如同被踩到尾巴的猫,猛地从座位上弹起,脸色煞白,指着张绥之尖声叫道,“张绥之!你信口雌黄!污蔑本宫!污蔑念儿!本宫要上奏陛下,治你大不敬之罪!” 她的失态,恰恰暴露了内心的极度恐慌。
“殿下!”张绥之毫不退缩,迎着她愤怒的目光,声音陡然变得铿锵有力,开始抛出铁证:“臣是否胡说,有证据为凭!”
“第一,饮食为证!” 他从袖中取出一本册子,正是昨日花翎和阿依朵取回的手抄记录,“昨日,臣命人查抄了长期为公主府供应食材的‘一品斋’账册。上面清晰记录:在林小姐‘失踪’前,府上定期采购她最喜爱的几样特定奢华点心,如蟹粉狮子头、冰糖燕窝粥等。而蹊跷之处在于——林小姐‘失踪’后的这两日,公主府依旧每日照常采买这些明显是年轻女子偏好的、甜腻或精致的食物,且分量……并未减少!”
他目光如炬,逼视德清公主:“殿下您年近半百,口味趋于清淡养生,且正值爱女‘失踪’、悲痛欲绝之际,试问,您怎会有心情,每日食用这些?府中又有何人,需要每日消耗这些专为年轻女孩准备的食物? 唯一的合理解释就是——林可念小姐根本就在府中,并且饮食如常!”
德清公主如遭雷击,踉跄一步,跌坐回椅中,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第二,态度反常!” 张绥之乘胜追击,“案发之初,您心急如焚,数次晕厥,符合爱女失踪的常情。然而,当我们端掉采花贼窝点,确认林小姐早已被同伙救走后,您的态度却发生了微妙转变!您不再急切追问女儿下落,反而有‘闲情逸致’设宴款待臣与徐千户! 尤其是昨日,臣说‘特来送林小姐回府’时,您的第一反应是大惊失色,而非惊喜交加!这难道不奇怪吗?”
“第三,财力支撑!” 张绥之挥手,让衙役将面如死灰的王承恩和小禄子押到堂前,“殿下,您可知这‘梦罗香’价值几何? 此乃南洋奇珍,价比黄金!仅凭杨文岳一介主簿的俸禄,加上钱忠等仆役的微薄收入,如何能买得起? 唯有通过公主府的名义,通过杨桃姑娘,利用您的渠道和财力,才能源源不断地获取此香! 王承恩已招认,杨桃曾以您的名义,多次打听、求购特殊香料! 这背后,若没有林小姐的默许甚至主导,仅凭一个丫鬟,如何敢?如何能?”
三条证据,条条致命,如同三把重锤,狠狠砸在德清公主的心上!她脸色惨白如纸,浑身颤抖,再也无法维持那强装的镇定,泪水夺眶而出,整个人仿佛瞬间被抽空了所有力气。
“殿下!” 张绥之上前一步,语气沉痛而诚恳,“法理不外乎人情。杨氏一门血海深仇,情有可原。林小姐年少无知,为情所困,卷入其中,亦非主犯。但国法森严,弑杀朝廷命官,终究是重罪!您藏匿钦犯,更是错上加错!如今真相大白,纸已包不住火! 继续隐瞒,只会将林小姐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请您……请林小姐出来吧! 将一切原委说清,或可……或可争得一线生机!”
堂内一片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德清公主身上。徐舒月手握刀柄,神情复杂。周文岸捻须叹息,摇头不语。杨文岳和杨桃抬起头,绝望地看着公主,眼中既有哀求,也有认命。
德清公主瘫坐在椅子上,泪流满面,过了许久,她才用尽全身力气,抬起颤抖的手,指向内堂方向,发出如同呻吟般的声音:“在……在……在后院……佛堂……暗室……”
张绥之心中一块巨石落地,他深吸一口气,对徐舒月和周文岸拱手道:“周大人,徐千户,有劳二位随下官一同,恭迎林小姐出府!”
德清公主那句带着无尽悲怆与绝望的“在后院佛堂暗室”刚一出口,整个人便如同被抽走了脊梁骨,瘫软在宽大的太师椅中,掩面痛哭,哭声压抑而破碎。堂下侍立的公主府仆役们,也纷纷垂首落泪,府内顿时被一片悲戚笼罩。
张绥之心中暗叹,对周文岸和徐舒月使了个眼色。周文岸会意,立刻指派两名老成持重的嬷嬷,由公主身边一名知晓内情、同样泪流满面的贴身侍女引路,前往后院佛堂“请”林小姐。衙役们则严密把守住府内各处通道,以防万一。
等待的时光,总是格外漫长而压抑。佛堂距离正堂有一段距离,一时半刻难以返回。为了缓和气氛,也为了将某些细节彻底厘清,顺天府丞周文岸捻着胡须,转向张绥之,问出了盘旋在心头许久的疑问:
“安甫啊,”周文岸语气带着探究,“此案还有一个关节,老夫始终不明。杨文岳他们既然要杀钱德昌报仇,用市井间常见的蒙汗药、迷香,岂不更方便、更不易追查?为何非要大费周章,去寻那稀罕且价昂的‘梦罗香’?此香除了致幻,于杀人并无奇效,反而因其特殊,极易留下线索。他们此举,岂不是画蛇添足,自露马脚?”
张绥之似乎早料到有此一问,他看了一眼堂下戴着重枷、神色灰败的杨文岳,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缓缓解释道:“周大人所虑极是。若仅为杀人,寻常迷香足矣。但杨文岳他们要的,不仅仅是钱德昌的命。”
他目光扫过众人,沉声道:“他们要的是‘狐妖索命’这个结果,要的是让钱德昌在恐惧和幻觉中死去,更要的是——让所有听闻此案的人,尤其是当年参与屠杀镖局、如今可能尚在人世的帮凶同党,相信这冥冥之中,确有天谴报应!”
他走到堂中,模拟着当时的情景:“诸位请想,案发当夜,钱德昌与侍妾绿珠在暖阁内饮酒作乐,暖炉中混入了‘梦罗香’。此香燃烧,气味极淡,混在熏香中难以察觉。吸入一定剂量后,会逐渐产生幻觉。 此时,守在外面的钱大(更夫)提前敲响代表‘三更’的梆子,制造时间错觉。 同时,钱忠(管家)里应外合,放伪装成‘狐妖’的同伙潜入,在窗外晃动,投放狐狸、制造异响。”
“而屋内,被香气影响的绿珠,精神本就松弛,更容易陷入幻境。 她眼中所见的,便不再是寻常歹人,而是‘狐影幢幢’、‘鬼笑连连’的可怖景象! 待钱德昌被杀,她惊醒后,这段混合了药物致幻和外界刻意引导的恐怖记忆,会变得无比真实、深刻! 由她之口说出‘狐妖杀人’,其说服力,远胜于任何人为布置的现场! 这才是他们执着于使用‘梦罗香’的真正原因——不仅要杀人,更要诛心!要让这‘狐妖复仇’的传说,根植于人心,成为一桩无头公案!”
周文岸闻言,倒吸一口凉气,悚然动容:“原来如此!好精密的算计!好狠辣的心思! 这已非简单复仇,而是……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天罚’戏码!” 他不得不佩服这布局者的心思之深。
“还有一事,”周文岸继续问道,“林小姐被采花贼掳走,杨家人手分散,如何能如此迅速得知消息并准确找到贼窝实施救援? 这未免太过巧合。”
张绥之看向徐舒月,徐舒月接口道:“此事,昨日审讯那采花贼头目时,他已有供述。 他提到,当晚他们在巷中掳走林小姐时,林小姐并非独行,身边另有一名身形矫健的女子同行。 那女子见势不妙,反应极快,立刻大声呼救并奋力抵抗,吸引了贼人大部分注意力,为林小姐的呼救创造了机会,随后凭借灵活的身手,成功脱身。 贼人当时只来得及掳走林小姐。现在想来,那女子,必是身怀武艺、且对林小姐寸步不离的杨桃无疑!”
张绥之点头补充:“不仅如此。 此前我与徐千户曾勘查过林小姐闺房,窗户离地甚高,楼下虽是积雪,但一个深闺弱质,若无人协助,绝无可能独自跃下而不受伤。 因此,那晚协助林小姐离府,并与之同行,途中遭遇贼人又能及时脱身求援的,只能是杨桃! 她脱身后,立刻通知了其兄杨文岳。杨文岳则迅速召集了散布在京城各处的镖局旧人(如更夫、扫雪工等),他们本就对京城三教九流、藏污纳垢之处了如指掌,很快便锁定了那伙常年在西郊废园活动的采花贼,连夜实施营救。 这才有了我们后来在贼窝发现的、用于迷倒守卫的少量‘梦罗香’残留。这一切,并非巧合,而是基于严密组织和快速反应的必然结果。”
周文岸听罢,长叹一声,重重拍了下椅子扶手,语气中充满了无尽的感慨与无奈:“唉!冤冤相报何时了!为了十五年前的冤屈,搭上这许多人的性命和前程,甚至将无辜的宗室贵女也卷入其中……真是……真是造孽啊!”
就在这时,后院方向传来一阵细微的骚动和压抑的哭泣声。众人精神一振,齐齐望去。只见两名嬷嬷一左一右,搀扶着一个身形纤弱、穿着素净月白棉裙、未施脂粉、脸色苍白如纸的少女,缓缓从廊下走来。
正是失踪多日的德清公主爱女——林可念!
多日的幽禁与内心的煎熬,让她原本明媚的脸庞消瘦了不少,一双秋水般的眸子里盛满了恐惧、愧疚、绝望,还有一丝解脱般的茫然。她脚步虚浮,几乎是被半搀半架着来到正堂。当她看到堂上端坐的母亲那悲痛欲绝的模样,看到堂下戴着重枷、形容憔悴的杨文岳、杨桃等人时,身子猛地一软,若非嬷嬷扶着,几乎瘫倒在地。泪水瞬间涌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
张绥之起身,走到她面前,语气尽可能温和,却带着不容回避的严肃:“林小姐。”
林可念抬起泪眼,怯生生地看着他。
“本官有几个问题,需当面向你求证。” 张绥之沉声道,“第一,你久居深闺,是如何知晓‘梦罗香’这等来自南洋、效用特殊且极为罕见的禁药? 可是……在你闺房之中,藏有某些记述海外风物、甚至……涉及房中之术的杂书?” 他问得含蓄,但意思明确。大家闺秀接触这等药物,途径极其有限。
林可念浑身一颤,脸上血色尽褪,她羞愧地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蝇,却清晰地传入众人耳中:“是……是……我……我房中有一本……前朝流传下来的《 海国逸闻 》,其中……其中有一章,提及南洋有种‘绮罗贝’,可制香,有……有助兴催眠之效……我……我一时好奇……便记下了……” 她的话语,印证了张绥之的猜测。正是这点“好奇”,为她日后参与其中,埋下了祸根。
问完这个关键问题,张绥之没有再追问作案细节,那已不重要。他话锋一转,问了一个看似无关,却直指核心的问题:“林小姐,本官最后问你一事。你与杨主簿……是如何相识相知的?”
这个问题,仿佛触动了林可念心中最柔软也最痛楚的弦。她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向镣铐加身的杨文岳,眼中充满了无尽的爱恋、悔恨与绝望。杨文岳也抬起头,隔着众人,深深地回望着她,千言万语,尽在无言中。
“我……我……”林可念哽咽着,终究没能说出口。她猛地挣脱嬷嬷的搀扶,踉跄着扑到德清公主面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紧紧抱住母亲的腿,放声痛哭:“娘!女儿不孝!女儿错了!女儿对不起您!让您蒙羞了!娘——!”
这一跪,一哭,仿佛耗尽了了她所有的力气,也击碎了德清公主最后的坚强。
“我的念儿啊——!” 德清公主再也无法抑制,从椅子上滑落,母女二人抱头痛哭!哭声凄厉悲切,闻者无不动容。公主府上下,顿时哭成一片。周文岸摇头叹息,徐舒月也扭过头,不忍再看。杨文岳和杨桃闭上眼,泪水长流。
张绥之静静地看着这悲戚的一幕,心中沉痛万分。此案之中,并无绝对的恶人,只有被命运捉弄、被仇恨驱使、被情感蒙蔽的可怜人。
待哭声稍歇,张绥之上前,对周文岸拱手道:“周大人,案情已然明朗。一干人犯,请大人下令,暂且收押回顺天府大牢。林小姐……也需一并带回。” 他特意加重语气,“但请吩咐下去, 单独关押,一应饮食起居,务必妥善照料,不得有丝毫怠慢! 此案牵涉宗室,案情特殊,最终如何处置,需恭请圣裁!”
周文岸神色凝重地点点头:“理应如此。来人!”
衙役上前,小心翼翼地将哭得几乎昏厥的林可念扶起。德清公主想要阻拦,却被侍女死死拉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女儿被带走,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
张绥之走到相拥而泣的杨文岳和杨桃面前,看着这对苦命的兄妹,低声道:“文岳,杨桃,暂且委屈你们。 本官……必当竭尽全力,将案中冤情与尔等苦衷,上达天听!” 他的承诺,如同黑暗中的一丝微光。杨文岳抬起头,看着张绥之,眼中闪过一丝感激,最终化为一声长叹。
处理完公主府事宜,张绥之与徐舒月走出那压抑的府邸,重新沐浴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徐舒月长长舒了一口气,伸展了一下因长时间保持警惕而有些僵硬的腰肢,慵懒地打了个哈欠,脸上露出了连日来罕见的轻松神色。
“总算是水落石出了!” 她拍了拍张绥之的肩膀,语气带着几分戏谑与期待,“喂,张大人,案子破了,咱们现在进宫面圣禀报? 这可是大功一件啊!趁着陛下高兴,你赶紧把和永淳殿下的事儿提了,说不定陛下金口一开,直接赐婚,你这驸马爷可就当定了!” 她挤了挤眼睛,难得地开起了玩笑。
张绥之却没有她那般轻松,他遥望着紫禁城方向那一片巍峨的殿宇阴影,眉头微锁,轻轻摇了摇头,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意。
“舒月,”他声音低沉,“破案不难,难的是……案破之后。”
“此案,牵扯前朝旧冤,宫闱秘辛,宗室贵女,臣子血仇……案情虽明,情由可悯。 杨文岳兄妹为血亲复仇,林可念为情所困,德清公主为女隐匿……他们,都不是大奸大恶之徒。” 他转过头,看着徐舒月,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陛下会如何裁决?是铁面无私,依律严惩?还是法外开恩,网开一面?这其中的权衡……远比你我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此刻向陛下提及我与殿下之事……”他顿了顿,语气带着深深的无奈与清醒,“非是时机,更恐适得其反。 罢了,先进宫,如实禀报案情吧。一切……但凭圣意乾坤独断。”
说罢,他整理了一下衣冠,迈步向着那象征至高权力的皇城走去。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每一步,都显得沉重而坚定。案子的真相已然揭开,但真正的考验,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