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得像一盆泼翻的墨。
长白山区的冬天，寒风刮在脸上，跟刀子割一样疼。整个沐家村都缩进了温暖的土炕里，只有合作社的办公室，还亮着一盏昏黄的煤油灯。
屋子里，烟雾缭绕，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沐添丁把村里几个上了年纪、跟山里老参农沾亲带故的老人，还有张二奎、周文海他们几个核心成员，全都叫到了一起。
当沐添丁把县里压下来的任务一说，屋子里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三天？五十支二十年口儿的棒槌？还要一百斤顶级的黄芪？”一个叫沐老三的干瘦老头，是村里有名的“山里通”，年轻时跟着人放山，认识不少老把头。他第一个就叫了起来，“添丁啊，这不是开玩笑嘛！现在大雪封山，谁家有好东西不是藏在炕洞里，当传家宝供着？那都是留着给子孙娶媳妇、救命用的，谁肯拿出来卖？”
“是啊，添丁。”另一个老人也附和道，“尤其是那二十年口儿的林下参，一棵就能在县里换一台黑白电视机了。五十支，那得是多大一笔钱？就算人家肯卖，咱们也拿不出那么多钱啊！”
张二奎在一旁小声说：“哥，我刚去算了账，合作社账上能动的活钱，加上这次卖汤料包的利润，拢共也就三千多块。这笔钱，别说收五十支好参了，能收来十支都够呛。”
屋子里的气氛顿时变得更压抑了。困难就像一座大山，实实在在地摆在每个人面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沐添丁沉默地听着大家的话，没有反驳。他知道，他们说的都是实情。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包在省城买的“大中华”烟，给在座的老人们一人散了一根。这烟他自己都舍不得抽，是准备送礼用的。
火柴划亮，橘红色的火光映着他年轻但异常沉静的脸。
“叔，大爷们。”他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烟圈，“大家说的难处，我心里都清楚。我也知道，这事办起来比登天还难。但是，就像我跟老支书说的，县里这个任务，咱们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现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个人。
“钱的事，不是最大的问题。我沐添丁就是砸锅卖铁，出去借高利贷，也得把这笔钱凑出来！”他的声音不大，但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狠劲，“现在最大的问题，是人家肯不肯卖！所以，我今晚把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叔、大爷请来，就是想请大家帮我这个忙，帮合作社这个忙，帮咱们全村这个忙！”
他站起身，对着几个老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知道，这事是让大家伙儿去卖老脸，去动用压箱底的人情。这份情，我沐添丁记下了！以后，只要我沐添丁在合作社一天，你们家里有任何事，就是我沐添丁的事！”
这一个躬，这句话，说得几个老人心里都是一震。
他们都是看着沐添丁长大的，知道这孩子从小就有主意，有担当。现在当了省劳模，成了全村的主心骨，还能在他们这些老家伙面前把姿态放得这么低，这份尊重，比给多少钱都让他们的心热乎。
沐老三把烟掐了，在鞋底上磕了磕烟灰，第一个开了口：“添丁，你这是说的啥话。你带着全村人过好日子，现在合作社有难，我们这些老家伙出点力，不是应该的吗？卖老脸就卖老脸，人活一张脸，要是不能给村里办点实事，留着有啥用？”
“对！老三说得对！”另一个老人也一拍大腿，“我有个表外甥，他岳父就是松江镇有名的老参头，手里肯定有存货。我豁出这张老脸不要，今晚就去找他！不把他家的门槛踏平，我就不回来！”
“我也有个远房亲戚，在二道白河那边，专门倒腾这些山货的，路子野，我去找找他！”
屋子里的气氛，一下子就被点燃了。刚刚还觉得比天还大的困难，在沐添丁这一个躬、一番话之后，变成了大家伙儿齐心协力要去翻越的山头。
沐添丁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他知道，自己赌对了。在农村，有时候金钱开道，还不如人情管用。
“好！”沐添丁用力一挥手，“那咱们就分头行动！老支书，您坐镇村里，负责统筹。周工，您是专家，负责验货，品质这关必须您来把。二奎，你带着钱，跟着我！杏花，你把咱们从省城带回来的好烟好酒，还有那些饼干糖果，都分装好，咱们不能空着手去求人办事！”
他看向沐老三他们几个老人：“几位叔伯，你们也别自己去。天黑路滑，我让村里的年轻人，开着拖拉机，一个一个送你们去亲戚家。记住，态度要诚恳，价钱可以往高了开，比市价高两成！告诉他们，这是县里要的战备物资，是为国家做贡献！如果他们有别的难处，比如家里孩子上学、找工作，都可以提，我们合作社能帮的，一定帮！”
沐添丁这番安排，有理有节，既考虑到了人情，又给足了实惠，还把事情上升到了国家的高度，让去办事的人，腰杆子都能挺直几分。
众人齐声应下，整个办公室里，都充满了一股临战前的紧张和兴奋。
很快，合作社大院里，手扶拖拉机的“突突”声就响了起来。沐添丁和林杏花，提着大包小包的礼物，坐上了第一辆车。他们的第一个目标，是住在邻村，一个叫赵老蔫的孤僻老人。
这个赵老蔫，是沐大山口中提过的一个人物。年轻时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放山把头，据说他手里藏着几棵压箱底的“老货”，是当年从深山老林里搏命换来的。但这老头脾气古怪，不跟任何人来往，谁上门他都往外轰。
拖拉机在雪地里颠簸着，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沐添丁的脸上，他却感觉不到冷，心里只有一团火在烧。
到了赵老蔫家门口，那是个破旧的木刻楞房子，院子里的篱笆都倒了半边，只有窗户里透出一点微弱的灯光。
“添丁，这……能行吗？”林杏花看着这萧瑟的景象，心里有点打鼓。
“不行也得行。”沐添丁拎着礼物，深吸一口气，上前敲了敲门。
“谁啊？大半夜的，奔丧啊！”屋里传来一个苍老沙哑，极不耐烦的声音。
“赵大爷，是我，沐家村的沐添丁，我爹是沐大山。我有点急事，想跟您老商量一下。”沐添丁隔着门，大声说道。
屋里沉默了半晌，就在沐添丁以为没戏了的时候，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道缝。一个干瘦的老头，披着一件破棉袄，探出头来，浑浊的眼睛警惕地打量着他们。
“沐大山家的娃？找我个糟老头子能有啥事？我这没米没面，借不出东西。”赵老蔫的语气很冲。
“大爷，我们不是来借东西的。”沐添丁赶紧把手里的网兜递过去，“这是我们从省城带回来的一点心意，两瓶酒，给您老暖暖身子。”
赵老蔫看了一眼那两瓶包装精美的酒，喉结动了动，但还是没开门：“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沐添丁知道跟这种人绕圈子没用，他开门见山地说道：“赵大爷，我也不瞒您。县里下了死命令，要紧急储备一批战备物资，其中就需要二十年以上的老山参。我知道您老是老把头，手里肯定有别人没有的好东西。所以想请您老出山，帮国家一个忙，也帮我们合作社一个忙。价钱您开，只要我们能拿得出来，绝不还价！”
听到“老山参”三个字，赵老蔫的眼神猛地一缩，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
“没有！啥都没有！赶紧滚！”他“砰”的一声，就要关门。
就在门快要关上的瞬间，沐添丁用脚死死抵住了门缝，他把脸凑过去，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赵大爷，您孙子赵铁柱，在县里的采石场干活，上个月是不是因为打架，被抓起来了？”
赵老蔫关门的手，一下子就僵住了。他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沐添丁，里面充满了震惊和不敢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