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老蔫那双浑浊的眼睛，像是两把生了锈的锥子，死死地钉在沐添丁的脸上，仿佛想把他从里到外都看个通透。
“你……你怎么知道的？”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像是两块石头在摩擦。
这件事，是他心里最大的痛，也是他最大的秘密。孙子铁柱是他唯一的亲人，从小跟他相依为命。孩子年轻气盛，在采石场跟人打架，把人打伤了，被关进了县里的看守所。他跑了好几趟，求爷爷告奶奶，钱也花光了，可人家说伤得不轻，得判刑。这事他谁都没告诉，怕丢人，只能一个人半夜里偷偷掉眼泪。
沐添丁看着他震惊的样子，心里知道，自己这张牌，押对了。
这个消息，还是下午他让张二奎去取钱的时候，顺便打听来的。他知道想说动赵老蔫这种人，光靠钱和空头人情不管用，必须得找到他的软肋，一击即中。
“赵大爷，您别管我怎么知道的。”沐添丁的语气缓和了下来，但脚依然死死地抵着门，“我这次去省城开会，当了个省劳模，在县里也算能说上几句话。马书记今天给我下任务的时候，亲口答应，只要我们合作社能完成任务，以后有困难，县里一路绿灯。”
他盯着赵老蔫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铁柱的事情，可大可小。往大了说，是故意伤害，得判刑。往小了说，就是年轻人打架斗殴，没分寸。只要伤者那边能拿到足够的赔偿，愿意出具一份谅解书，这事就有缓和的余地。判刑，或许就能变成关几天，批评教育。”
赵老蔫的呼吸一下子就变得粗重起来。他不是不懂这个道理，可他上哪儿去弄那笔“足够”的赔偿款？他这点家底，早就被掏空了。
沐添丁看出了他的心思，继续加码：“大爷，您开个价。您手里的参，我们合作社收了。这笔钱，一部分，我们替您送到伤者家里，保证让他签下谅解书。剩下的钱，您老拿着，改善改善生活。等铁柱出来了，要是他没地方去，就来我们合作社上班。我沐添丁亲自带着他，保证不让他再走歪路！”
“只要您点个头，我明天一早就去县里找马书记，亲自跟他说铁柱的事。我这个省劳模的面子，加上帮县里解决战备物资的大功，他不能不给！”
这一番话，像是一把重锤，一锤一锤地砸在赵老蔫的心坎上。
他给孙子铺好了后路，解决了眼下最大的难题，甚至连孙子未来的出路都考虑到了。这已经不是一笔买卖了，这是一份天大的人情。
赵老蔫抵着门的手，慢慢地松开了。他浑浊的眼睛里，那层坚冰般的警惕和孤僻，开始一点点融化，露出了深深的疲惫和挣扎。
他沉默了良久，久到院子里的寒风似乎都停了下来。
“唉……”一声长长的叹息，从他干裂的嘴唇里吐出，带着一股子认命的味道。他转过身，佝偻着背，走回了屋里，“进来吧。外面冷。”
沐添丁和林杏花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丝喜悦。他们赶紧走进屋子。
屋里一股浓重的烟味和霉味混合在一起，光线昏暗，家徒四壁，一口大锅，一张土炕，几乎就是全部的家当。
赵老蔫走到炕边，从炕席底下摸索了半天，搬开一块活动的砖头，从里面掏出一个用油布包了一层又一层的包裹。
他把包裹放在炕桌上，一层一层地打开，动作小心翼翼，像是在对待一件绝世珍宝。
当最后一层红布被揭开时，一股浓郁而独特的参香，瞬间弥漫了整个屋子。那香味霸道又醇厚，只是闻一下，就让人感觉精神一振。
包裹里，静静地躺着五支用红绳绑着的人参。参体粗壮，芦头密集，须根清晰而长，品相极佳。
沐添丁不懂参，但他能感觉到这几支参的“气场”，那是一种岁月沉淀下来的厚重感。
赵老蔫拿起其中一支，用粗糙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眼神复杂，有不舍，有回忆，也有解脱。
“这棵，三十五年口儿的，当年为了放倒它，我兄弟把腿都摔断了。”
他又拿起另一支，更粗壮一些。
“这棵，四十年的，是我自己从熊瞎子嘴边抢回来的，那畜生的爪子，就从我头皮上擦过去。”
他每拿起一棵，就说一段当年的惊心动魄。这五支参，每一支都代表着一段用命换来的往事。
林杏花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她这才明白，为什么这些老参农把参看得比命还重。
最后，赵老蔫把五支参并排放在桌上，抬起头看着沐添丁：“一共五支，三支三十年上下的，两支四十年的。你看着给吧。”
他没开价，把决定权交给了沐添丁。这既是一种试探，也是一种信任。
沐添丁心里飞快地盘算着。这种年份的林下参，在后世那都是天价，现在虽然没那么夸张，但也绝对是硬通货。县里给的任务是二十年口儿的，赵老蔫拿出来的，品质远远超出了预期。
他不能让老人家吃亏，更不能让这份信任打了水漂。
“大爷，”沐添丁诚恳地说道，“这五支参，我们都要了。三十年的，我们按一支六百块收。四十年的，一支八百。一共是三千四百块钱。您看行不行？”
这个价格一报出来，赵老蔫和林杏花都愣住了。
林杏花在后面悄悄拽了拽沐添丁的衣角，她知道合作社账上总共就三千多块钱，这一下，直接就掏空了。
赵老蔫更是瞪大了眼睛，他预想中，这五支参能卖个一千多块就顶天了。沐添丁给的这个价，比他的心理预期高出了一倍不止！
“你……你没说胡话吧？这么多？”赵老蔫的声音都有点哆嗦。
“没说胡话。”沐添丁从张二奎一直背着的布包里，拿出一沓厚厚的大团结，点了三十四张，整整齐齐地放在赵老蔫面前。“大爷，您点点。这是参钱。至于铁柱那边，伤者的赔偿款，我们合作社另外出，不从这里面扣。您这笔钱，就安安心心养老用。”
看着桌上那厚厚一沓钱，闻着空气中浓郁的参香，赵老蔫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似乎都在颤抖。
他猛地抬起头，死死盯着沐添丁，嘴唇哆嗦了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图啥？”
他不明白，沐添丁为什么要这么做。这笔买卖，沐添丁明明可以花更少的钱办成，甚至可以压价，但他没有。
沐添丁迎着他的目光，笑了笑，那笑容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真诚。
“大爷，我不图啥。就图您这份信任，图您这些用命换来的宝贝，能在国家最需要的时候，派上用场。也图咱们山里人，能挺直腰杆，不被人小瞧！”
“以后，咱们合作社还要自己种参，种好参。到时候，还得请您老出山，当我们的总把头，总顾问！我给您开工资，就请您把当年放山的本事，教给村里的年轻人！”
赵老蔫彻底愣住了。他看着眼前的年轻人，看着他清澈而坚定的眼神，心里那座冰封了几十年的山，轰然倒塌。
他活了大半辈子，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有奸商，有恶霸，有虚伪的干部，但从没见过像沐添丁这样的。
他猛地一拍炕桌，站了起来，那佝偻的背，仿佛都挺直了几分。
“好！好小子！”他大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股久违的豪气，“这参，你拿走！铁柱的事，就拜托你了！以后，只要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动，你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
说着，他又转身，从炕洞里，又掏出一个小布包。
“这五支参，是县里要的。我这儿，还有一支，是我当年准备留着当棺材本的。真正的野山参，五十年口儿的！你拿着，算是我这个老头子，交你这个朋友！”
他把那个小布包，重重地塞到了沐添丁的手里。
沐添丁拿着那个沉甸甸的布包，心里知道，他今晚收获的，不仅仅是六支价值连城的山参，更是一份来自深山老把头的，千金不换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