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意彻骨的北风卷过锦州城头,刮在脸上像钝刀子割肉。沈砚秋扶着垛口,眺望城外枯黄草甸与远处灰蒙蒙的山峦线,指尖在夯土墙面的冻霜上无意识地划着——那是改良后的布防简图:炮营驻锦州、骑营守宁远,两地互为犄角,纵深三十里内设烽火台十二座。
“大人,各营已按新制移防完毕。”周文郁按剑上前,铁甲撞击声沉浑有力,“只是……”他话音微顿,目光扫向城下正在操练的炮营。
沈砚秋未回头,仍望着远处:“讲。”
“部分老兵抵触分营,今晨演练时,有三门红衣大炮比预定时间慢半炷香就位。”周文郁压低声音,“带头的叫刘大锤,原吴惟贤亲兵,在军中颇有声望。”
风卷起沈砚秋的披风,露出腰间尚方宝剑的缠金剑柄。他想起离京前徐光启的叮嘱:“辽东边军盘根错节,动其根本如撼老树。”可后金探马已出现在五十里外,皇太极的耐心不会太久。
“去看看。”他转身下城,靴底碾过结冰的马粪。
校场上,三十门红衣大炮列成三排,黝黑炮管在冬日惨淡阳光下泛着冷光。多数士兵正按照新编操典练习装填,唯独最右侧三门炮旁聚着十余名老兵,动作拖沓,装药时故意洒落火药。
“刘把总,”沈砚秋停在第三门炮前,目光扫过炮身铭文,“天启三年铸,老物件了。”
刘大锤梗着脖子抱拳,指关节粗大如蒜头:“回大人,这炮跟着吴总兵打过萨尔浒,比某些书生懂得打仗!”
周遭哄笑骤起,几个老兵交换着得意眼神。周文郁握剑的手骤然收紧,却被沈砚秋抬手拦住。
“哦?”沈砚秋俯身抹去炮轮轴隙的冰碴,“既然跟过吴总兵,该知道萨尔浒之败,正是因各路明军互不协同。”他指尖敲击炮身,发出沉闷回响,“如今后金铁骑距锦州不过两日路程,刘把总却要重蹈覆辙?”
刘大锤脸色涨红:“末将不敢!只是新战术要求炮营分守各处棱堡,万一后金集中兵力……”
“所以需要骑营机动策应。”沈砚秋截断话头,突然转向旁边年轻炮手,“你,重演装填流程。”
那少年兵吓得一哆嗦,却在沈砚秋注视下流畅完成验药、装弹、校准动作,比常规快十息。沈砚秋颔首:“赏三个月饷银。”转而看向刘大锤,“老把总带兵有方,不妨与这新兵比比?”
校场瞬间寂静,所有目光聚焦在刘大锤身上。他咬牙应战,却在装填时连续两次手滑,火药撒了满地。当少年兵率先举起示警红旗时,刘大锤猛地踹向炮架:“这劳什子新规……”
“够了!”沈砚秋厉喝,声浪撞上城墙折回重重回音,“拖慢布防者,按军法第七条,杖二十!”他盯着刘大锤瞬间惨白的脸,“念你旧功,减为十杖。行刑后调往粮库看守——辽东不缺会摆资历的老兵,缺的是能打胜仗的锐卒!”
杖刑在校场东南角执行,每下落杖都让操练中的士兵们脖颈一缩。沈砚秋负手立在点将台上,看军法官记下执杖数,突然对周文郁道:“查查刘大锤近日与谁往来过密。”
“大人怀疑?”
“皇太极最善攻心。”沈砚秋望向宁远方向,暮色正从山脊线漫上来,“ internal troubles always precede external threats.”
当夜,锦州守备府书房。
油灯将沈砚秋的身影投在辽东舆图上,恰罩住宁远与锦州之间的狭长通道。秦玉容卸甲前来,斗篷沾着夜巡的寒露:“刘大锤半月前收过来自京城的五十两银票,经手人是驿丞张贵。”
“张贵是崔应元远房表亲。”沈砚秋用朱笔在舆图标注处画圈,“阉党的手伸得比想象中长。”
秦玉容按刀冷笑:“要不要宰了那驿丞?”
“留着他给魏忠贤报信。”沈砚秋撂下朱笔,“你明日带骑营往宁远增防,途经塔山时放出风声,就说锦州炮营半数染疫。”
秦玉容挑眉:“诱敌?”
“皇太极生性多疑,必先派小股兵力试探。”沈砚秋吹熄油灯,月光透过窗纸照亮他半张脸,“我们要在宁远决战前,先剪除这些暗桩。”
更鼓敲过三响时,沈砚秋独自登上北城墙。寒风裹着零星星雪粒,远处山坳里有火光忽明忽暗——后金的游骑还在徘徊。他摸向腰间,指尖触到林墨雪临行前塞的草药包,薄荷与三七的苦涩气息挥之不去。
“大人。”暗影里传来苏清鸢的声音,她捧着刚译完的密码账本,“查清了,刘大锤之子在京城赌坊欠债二百两,债主是东林党钱益谦的管家。”
沈砚秋接过账本,纸页在风中哗哗作响。党争的蛛网竟已缠到边关,那些高坐庙堂的人,永远不知道前线士兵用冻僵的手装填火药时,心里想着什么。
“把证据封存。”他将账本递回去,“现在动钱益谦会打草惊蛇。”
苏清鸢颔首欲退,又停步:“玉米种子已发往各军屯,但老农们说今冬太冷,出苗怕是不易。”
“告诉林大夫,她改良的温棚该派上用场了。”沈砚秋望向漆黑原野,那里埋着今秋种下的最后一茬冬麦。或许就像这辽东的土地,看似冰封死寂,底下却永远藏着等待破土的生机。
次日黎明,秦玉容率骑营出城。沈砚秋站在城门箭楼上,看铁骑洪流掠过雪原,突然对身侧周文郁说:“等这场仗打完,该给辽东的孩子们建座学堂。”
周文郁愣怔间,沈砚秋已转身下城。朝阳正从地平线跃起,金光劈开晨雾,照见锦州城头新铸的红衣大炮——以及炮身后那些年轻而坚定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