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部左侍郎的官身与执掌辽东军备三大实权的旨意,如同在看似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激起的涟漪尚未平复,另一股暗流便已汹涌而至。
沈砚秋正在临时衙署的书房里,对着摊开的辽东边防舆图,指尖沿着宁远至锦州一线的山川隘口缓缓移动,脑海中推演着即将展开的新式火器协同操练。窗外传来校场隐约的号令与脚步声,那是秦玉容依约在挑选参与首次合练的兵士。一切都按部就班,直到一阵刻意放重却难掩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这份表面的宁静。
亲随在门外低声禀报:“大人,周参将求见,还……还带着几位营官。”
沈砚秋指尖在舆图上标记着“首山”的位置微微一顿,抬起头,面上看不出喜怒:“请。”
帘笼一掀,一股带着汗味与皮革气息的风先灌了进来。为首之人正是周文郁,他身形不算魁梧,但步履沉凝,一张被边关风霜刻满粗砺纹路的脸上,眉头紧锁,眼神锐利如鹰隼,直直刺向端坐案后的沈砚秋。他身后跟着三四名同样身着旧甲、面色沉凝的中层军官,往那一站,书房内原本尚算宽松的气氛顿时显得逼仄起来。
“沈侍郎!”周文郁抱拳,动作标准却透着疏离,声音洪亮,带着武将特有的直愣,“末将听闻,大人欲在军中推行新的火器操练之法?”
沈砚秋放下手中用来标记的小旗,目光平静地迎上去:“不错。新械已备,若仍沿用旧法,无异于宝珠蒙尘。周参将有何见解?”
“见解不敢当!”周文郁下巴微扬,语气硬邦邦的,“只是我等皆是袁督师旧部,在辽东这苦寒之地,刀头舔血十几年,靠的是结硬寨、打呆仗,是靠将士用命,一刀一枪拼出来的活路!大人是读书人,中枢高官,弄些新奇器械、纸上谈兵的法子,恐怕……不合边军水土,也难让弟兄们信服!”
他话音一落,身后一名络腮胡营官便按捺不住,粗声道:“周参将说得是!火器这东西,听个响还行,真到了拼命的时候,还得看咱手里的刀枪弓马!弄那些花里胡哨的阵型,耽搁了练真本事,鞑子打过来,谁担待得起?”
另一人也附和:“就是!袁督师在时,最重实战!沈大人这套,末将等闻所未闻,怕是华而不实!”
质疑如同冰雹,劈头盖脸砸来。话语中的核心再清楚不过:你沈砚秋是文臣,是空降来的高官,不懂军事,更不懂辽东边军的传统与血性,你的改良,是外行指导内行,是拿将士的性命和边防安危当儿戏。
沈砚秋静静听着,脸上依旧没什么波澜,只在听到“袁督师”三字时,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他等几人话音暂落,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书房内略显粗重的喘息声:“周参将,诸位,你们信服袁督师,是因他带着你们打过胜仗,守住过疆土。这份信服,是用血与火淬炼出来的,沈某敬重。”
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周文郁及其身后军官:“然而,时代在变,敌人在变。后金骑兵越发精悍,攻城之术亦非吴下阿蒙。我大明若只固守‘结硬寨、打呆仗’,以血肉之躯硬撼敌锋,纵能惨胜,代价几何?诸位麾下儿郎的性命,便如此不惜么?”
周文郁脸色一沉:“沈侍郎此言何意?莫非是说袁督师旧法有误?还是讥讽我等不惜士卒性命?”
“旧法无错,乃时势所限。”沈砚秋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如今,我们有射程更远、精度更高的改良鸟铳,有装填更快、威力不减的红衣大炮。利器在手,为何不能追求更高战法,以更小的代价换取更大的胜果?难道非要等到儿郎们因为劣质军械、落后战法而无谓牺牲,才追悔莫及?”
他站起身,走到墙边悬挂的另一幅更大的辽东全域图前,指尖点向几个关键节点:“我所拟操练之法,核心在于步、骑、炮协同,远近结合,火力覆盖与突击陷阵交替。此法若成,可最大限度发挥新械之长,弥补我军骑兵不足之短。这,难道是纸上谈兵?”
周文郁梗着脖子:“说得轻巧!战场之上,瞬息万变,哪容得那般精细调度?一旦某个环节出错,便是全线崩溃!不如简单直接的冲杀来得稳妥!”
“所以更需要操练,练到如臂使指,练成本能!”沈砚秋回身,目光湛然,“若因惧怕出错便固步自封,与因噎废食何异?周参将,你口口声声实战,可知真正的实战,便是要不断从血的经验中汲取教训,寻求更好的克敌之法,而非一味抱残守缺!”
“你……”周文郁一时语塞,脸色涨红。他身后的军官们也面面相觑,沈砚秋这番话,句句在理,却又像一根根针,扎在他们引以为傲的传统和经验上。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秦玉容清冷的声音:“吵什么?大老远就听见动静。”话音未落,人已掀帘而入,一身轻甲带着外面的寒气,目光在周文郁等人面上一扫,最后落在沈砚秋身上,“人我挑好了,都是各营的好手,也跟他们透了底,愿意试试新玩意。”
她仿佛没看见周文郁难看的脸色,自顾自走到沈砚秋案前,拿起那页“火器协同操练要略”扫了一眼,又放下,这才转向周文郁:“周老弟,你的驴脾气又犯了?沈侍郎这法子,我看过了,有点意思。是骡子是马,拉出去遛遛不就知道了?光在这里吵吵,能吵出个结果?”
周文郁对秦玉容似乎存着几分忌惮,语气稍缓,但仍带着倔强:“秦将军,非是末将固执。只是这操练之法闻所未闻,万一……末将是怕耽误了正经营练,也寒了弟兄们的心。”
“寒心?”秦玉容嗤笑一声,“能让弟兄们少死几个,多杀几个鞑子,那才叫不寒心!我看你是被袁督师的名头框住了脑子!督师若在,见有利器新法,只会比咱们更上心!”
周文郁嘴唇动了动,没能说出话来,但脸上的不服之气依旧未散。
沈砚秋看着这一幕,心知光靠言辞难以彻底说服这些沙场老将。他重新坐回案后,指尖在桌面轻轻一叩,发出清脆的响声,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周参将的担忧,沈某明白了。”他语气平和,却带着决断,“既然如此,五日后,在校场东侧预设阵地,进行首次新式操练合演。请周参将及诸位营官到场观演。届时,操练之法是否可行,新械是否堪用,一看便知。”
他目光扫过周文郁及其身后众人:“若演武失败,或确有不妥之处,沈某当即停止推行,并向朝廷上表自陈失察之责。但若演武成功,证明了新法新械之效……”
他顿了顿,语气转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则请周参将及诸位,全力配合后续推广,不得再有异议。如何?”
周文郁迎着沈砚秋平静却深邃的目光,又瞥了一眼旁边抱臂而立、眼神带着压迫的秦玉容,胸膛起伏了几下,最终重重抱拳:“好!就依沈侍郎!五日后,末将倒要亲眼看看,这新法究竟有何神通!”
说完,他不再多言,转身带着几名营官大步离去,甲叶摩擦声渐远,留下书房内一片凝滞的空气。
秦玉容走到窗边,看着周文郁等人远去的背影,哼了一声:“这头倔驴……不过,他肯答应观演,已是让步。”
沈砚秋没有接话,目光重新落回舆图上,指尖无意识地在“首山”附近划了个圈。周文郁的质疑,代表的绝非他一人,而是边军中一大批信奉传统、看重资历派系的将领。五日的演武,不仅要展示新械之利,操练之法之效,更要将这些质疑的声音,彻底压下去。这不仅是军备推广的关键一役,更是他能否真正在辽东边军中立下不容撼动威望的试金石。
窗外,辽东的天空不知何时聚起了薄云,光线黯淡下来,风中带着山雨欲来的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