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校场上的激昂还未完全散去,辽阳城内的暗流已然涌动。沈砚秋刚回到驿馆,尚未换下沾染了尘土的外袍,驿丞便神色惶急地前来禀报,言说兵部来了人,正在前厅等候。
来者是一名身着青袍的兵部主事,姓孙,面皮白净,下颌微抬,看人时习惯性地眯着眼。他身后跟着两名面无表情的随从,腰间挎着制式腰刀。见到沈砚秋,孙主事只是略一拱手,语气平板无波,带着一股京城部衙特有的倨傲:
“沈郎中,下官奉部堂冯老大人钧旨,前来问话。”他刻意停顿,观察着沈砚秋的反应,“闻听郎中抵达辽阳后,未按常例发放军备,反而封存库房,擅改章程,更于今日聚拢边将,私示军械,可有此事?”
沈砚秋面色平静,引孙主事入内就座,亲自斟了杯温茶推过去:“孙主事远来辛苦。确有其事。不过,‘擅改’、‘私示’之言,却是不妥。”
孙主事并不碰那茶杯,嘴角扯出一丝冷笑:“哦?那依沈郎中之见,该当何解?部堂严令,辽东军备发放,关乎宁远、锦州防务,刻不容缓。郎中滞留不行,封存待发之械,若因此延误军机,这个责任,谁来承担?”话语如刀,直指核心,显然是得了冯嘉会的明确授意。
“责任?”沈砚秋指尖在粗糙的茶杯边缘轻轻摩挲,抬眼看向孙主事,目光清亮,“本官正是在承担责任。孙主事可知,库房中那些标注‘验收合格’,准备发往边军的,都是何等货色?”
他不等孙主事回答,继续道:“红衣大炮铸接处裂纹遍布,鸟铳铳管薄如蝉翼,铠甲以劣铁充数,长枪一捅即穿。此等军械,若发至将士手中,非但不能御敌,反倒徒增伤亡,动摇军心。孙主事久在兵部,当知‘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的道理。让将士持此等‘利器’上阵,与驱羊入虎口何异?这个责任,本官担不起,恐怕……兵部也未必担得起。”
孙主事脸色微变,强自镇定:“沈郎中此言差矣!库房军械皆有验收记录,白纸黑字,程序完备。即便偶有瑕疵,亦属常情,岂能因噎废食,擅自封存,延误大局?部堂最重规矩,郎中此举,恐难交代。”
“规矩?”沈砚秋轻轻放下茶杯,发出细微的磕碰声,“规矩是让合格的军械发到将士手中,保家卫国,而不是让一堆‘记录合格’的废铁,成为某些人中饱私囊、罔顾人命的遮羞布!”他语气依旧平稳,但字句间的分量却陡然加重。
孙主事被他目光一扫,竟有些不敢直视,色厉内荏地提高声调:“沈郎中!你这是在质疑部堂,质疑兵部定下的章程吗?!”
“本官质疑的,是那些躲在‘章程’后面,行龌龊之事的蠹虫!”沈砚秋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力,“孙主事口口声声程序完备,那本官倒要请教,验收记录上频繁出现的‘刘横’签押,作何解释?一个并无验收职司的闲散文书,何以能屡屡为大批军械背书‘合格’?这其中关节,孙主事回京后,不妨代本官向部堂,细细禀明。”
孙主事瞳孔猛地一缩,“刘横”这个名字显然戳中了他的要害,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难看。他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对方并非胡搅蛮缠,而是抓住了实实在在的把柄。冯尚书授意他前来施压,是算准了沈砚秋要么屈服,要么硬顶,却没想到对方如此刁钻,直接掀开了底裤的一角。
沈砚秋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语气稍稍放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至于延误军机之虑,孙主事大可放心。本官已制定‘分类整改方案’,对库房军械区分处置。可修复者,立时组织匠人修复;确属废品者,登记造册,提请核销;同时,以本官携来之改良军备,优先补充边军急需。所有经过整改、补充之军械,发放前,必经由职方司督查与边军代表共同验收画押,确保件件堪用。”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驿馆院内那棵光秃的老槐树:“此举,并非擅权,而是履职。是为辽东数万将士性命负责,为朝廷社稷负责。若部堂认为本官做错了,自有弹劾本章递往京师,本官静候圣裁便是。但在此令抵达之前,辽东军备发放,便需依此新规行事。”
他转过身,目光再次落在孙主事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冷漠的平静:“孙主事回京复命时,可将本官原话转呈部堂。此外,也请部堂查一查,那位‘刘横’刘大人,究竟是何方神圣,能在辽东军备验收上,有如此大的权柄。”
孙主事僵在原地,脸上青白交错。他携带的“尚方宝剑”——冯尚书的问责,在对方层层递进、有理有据且暗藏杀机的回应面前,仿佛砍在了一团棉花上,无处着力,反而被对方反手将了一军。他深知“刘横”背后的牵扯,若真被沈砚秋抓着这点深究下去,恐怕会拔出萝卜带出泥。
“沈郎中……好自为之!”孙主事最终憋出一句,再也维持不住之前的倨傲,几乎是拂袖而起,带着随从匆匆离去,背影竟有几分狼狈。
看着孙主事消失在驿馆门口,沈砚秋眼底才掠过一丝冷意。冯嘉会的反应在他预料之中,但这第一次交锋,他必须顶住,而且要顶得让对方感到棘手。抛出“刘横”,既是试探,也是警告。他相信,这个消息很快就会通过孙主事,传到该听到的人耳朵里。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冯嘉会和崔呈秀绝不会轻易罢休。接下来,要么是更猛烈的弹劾,要么是更阴险的算计。他必须抓紧时间,在下一波风浪到来前,让这套新规在辽东真正运转起来,形成既定事实,也让那些刚刚争取到的边军军官,看到实实在在的好处和希望。
他走到书案前,铺开纸张。给秦玉容的信需要再写一封,催问推荐老卒的进展;给汤若望和工匠们的指令需要更明确,修复工作必须立刻开始,哪怕先从最简单的做起。还有那个陈师傅……或许,该换个方式再去拜访一次了。
辽阳的水,被他这外来的一块石头,彻底搅浑了。而浑水之下,谁会成为鱼,谁会成为渔夫,尚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