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阳城东,原属卫所的一处废弃校场,荒草漫过膝弯。沈砚秋站在半塌的点将台上,台下稀稀拉拉站着二十几名辽东边军的中下层军官。这些人大多穿着半旧的鸳鸯战袄,脸上带着边塞风霜刻下的粗糙痕迹,眼神里混杂着好奇、审视,以及几分难以掩饰的怠惰与不信任。他们是接到沈砚秋以兵部职方司郎中名义发出的“军务咨议”帖子来的,帖子写得客气,但谁也不知道这位新来的京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秦玉容派来的三名老卒悄无声息地站在校场边缘,像几块融入背景的石头,目光却锐利地扫视着全场。沈砚秋带来的护卫则按刀立于点将台两侧。
“诸位,”沈砚秋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今日请诸位来,只为一事——看两样东西。”他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对台下示意。
一名护卫捧着一领从那库房“待发放”区域取出的胸甲,快步走到台前空地上。另一名护卫则拿着一把军中常见的制式长枪。
“这甲,这枪,皆是兵部拨付,验收‘合格’,准备发往诸位麾下将士手中的军械。”沈砚秋说着,对那持枪护卫点了点头。
那护卫深吸一口气,双臂肌肉贲张,低喝一声,长枪猛地刺向那领胸甲。“噗嗤”一声轻响,枪尖几乎没受任何阻碍,如同戳破一层硬纸壳般,轻易地穿透了甲叶,从背后透出半尺有余!
台下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和抽气声。所有军官的眼睛都瞪大了,死死盯着那被长枪贯穿、如同破布般挂着的胸甲。他们都是刀头舔血的人,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在战场上,穿着这等“铠甲”,与赤身裸体何异?
沈砚秋目光扫过台下每一张震惊而愤怒的脸,声音沉了下去:“这样的甲,库房里堆了上千领!还有一触即裂的火炮,一放就炸的鸟铳!诸位,本官想问,让我们的将士,穿着这样的甲,拿着这样的械,去面对后金的铁骑利箭,与送死何异?!”
人群中一个络腮胡子的守备忍不住吼道:“他娘的!这……这简直是拿弟兄们的命当儿戏!”
“是啊!怪不得年年拨军械,弟兄们手里还是破铜烂铁!”
“谁验的收?该杀!”
群情一时激愤。沈砚秋任由他们发泄了片刻,才抬手虚按,压下声浪。
“验收之人,自有国法军规追究。”他语气斩钉截铁,“今日请诸位来,是要立个新规矩!”他指向台下另一边,汤若望和几名工匠已经架设好一个简易的木架,上面挂着一副沈砚秋带来的改良铠甲,旁边还摆着几支造型略显不同的鸟铳和一门小型火炮模型。
“从今日起,凡发放边军之军械,需经两道查验!”沈砚秋朗声道,“其一,由本官所辖职方司督查,会同西洋匠师,查验其用料、工艺是否达标;其二,更为紧要,需由在座诸位,或你们指派信得过的老卒,亲自上手试穿、试射!觉得能用,堪用,便共同画押领用!觉得不行,当场退回,本官一力承担,绝不让劣械流入军营!”
他这话一出,台下军官们面面相觑,有些不敢置信。历来军械发放,都是上面给什么,下面接什么,何曾有过他们说话的份?
沈砚秋不给他们细想的时间,直接点名:“张守备,你臂力强,来试试这甲。”
那络腮胡子守备愣了一下,犹豫着走上前。他先是摸了摸那改良铠甲的甲叶,触手坚硬冰凉,厚度明显与刚才那领不同。他接过护卫递来的另一杆制式长枪,运足力气,大喝一声刺去。“铛!”一声脆响,枪尖在甲叶上滑开,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白痕。
张守备不信邪,又连续猛刺几下,结果依旧,那铠甲岿然不动。他放下枪,用手摩挲着甲叶上的白痕,脸上满是震撼,转头看向沈砚秋,声音都有些变了:“大人,这……这才是能保命的家伙!”
“再来试试这个。”沈砚秋示意汤若望。
汤若望拿起一支改良鸟铳,填充火药弹丸,对准百步外临时竖起的一块包铁木靶。引信点燃,“砰”一声巨响,硝烟弥漫。众人望去,只见那木靶中心的铁皮被轰开一个碗口大的洞!
“射程,精度,稳定性,皆非库中那些劣铳可比。”沈砚秋平静地陈述,“本官此行,带来了一批这样的军械,数量不多,但可优先补充给敢战、能战之营头。前提是,必须按新规验收!”
他看着台下眼神已经变得炽热的军官们,抛出了最后的诱饵:“非但如此,库房中那些尚有修复价值的旧械,本官已请得匠人,制定修复章程。所需人工、物料,皆由职方司筹措。修复之后,同样需经诸位验收,方可发放。总之一句话,日后到了诸位手中的军械,必须是你我自己敢用、能用的东西!”
军官们彻底骚动起来。他们不在乎京官之间的勾心斗角,他们在乎的是麾下儿郎的性命,是实实在在能提升战力的东西。沈砚秋这番话,这番演示,直接戳中了他们最核心的关切。
“沈大人!”张守备第一个抱拳,声音洪亮,“若真如此,我右卫营第一个支持大人新规!往后发放军械,您说怎么验,我们就怎么验!”
“对!支持沈大人!”
“早该如此了!”
看着台下纷纷表态的军官,沈砚秋知道,他在辽东军中,算是撬开了第一道缝隙。但这还远远不够。他需要将这些口头上的支持,尽快转化为实实在在的行动,需要在冯嘉会和崔呈秀的反扑到来之前,将这套新规牢牢钉死在辽东。
他目光掠过群情激昂的军官,望向校场外辽阳城的方向。消息,想必已经传到某些人耳朵里了吧。接下来的,才是真正的硬仗。而他手中能用的牌,除了这些刚刚争取到的军官,除了秦玉容暗中输送的力量,除了汤若望和少数工匠,还有那些散落在民间,如同陈师傅一样,身怀技艺却报效无门的人。
能否将他们凝聚起来,将决定他能否在这辽东之地,真正站稳脚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