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馆的油灯捻子噼啪轻响,在墙壁上投下沈砚秋凝坐不动的影子。桌上摊着几张临时找来的糙纸,上面用炭条勾勒出简略的图示,分列着“火炮”、“鸟铳”、“铠甲”几大类,其下又延伸出“可修”、“待废”、“需补”的枝丫。那些从库房账册中默记下的矛盾之处、可疑的签名,如同散乱的珠子,在他脑海中反复排列组合,渐渐串成一条隐约的线。
冯嘉会、崔呈秀……还有那个看似不起眼、却频繁出现在验收记录上的“刘横”。他们织的这张网,阴毒而周密。硬碰硬,他此刻在辽东根基未稳,无异以卵击石。若退缩或按常理办事,便是自寻死路。
炭笔在“可修”一项上顿了顿。那些裂缝不大的火炮,零件损坏的鸟铳,并非全无价值。他带来的随行人员中,有精通西洋技艺的传教士,也有他从京营工匠里挑选的好手。辽东本地,难道就找不出几个尚有匠心的能工巧匠?关键在于,如何绕过钱库官那类人的掣肘,将这些人力物力有效组织起来。
目光移到“待废”一项。那些薄如纸片的铠甲、完全无法击发的鸟铳,留着便是罪证,也是隐患。必须处置掉,但绝不能简单地一毁了之。需登记造册,明确记录其劣质状况与处置依据,这本身就是反击的武器。
最后是“需补”。他此行带来的改良军备数量有限,必须用在刀刃上。而且,补充的渠道,绝不能只依赖那个充满陷阱的兵部总库。秦玉容……他想起离京前的通信。她在辽东边军中经营数年,虽受排挤,总该有些可信的旧部,或许能找到另外的渠道,或者至少,能提供一批可靠的、熟悉军械的边军老兵,参与验收与监督。
思路逐渐清晰。他需要的不是蛮干,而是建立一个绕开原有腐败体系的新流程。一个由他主导,联合可靠的技术人员(西洋传教士与部分工匠)、引入边军力量(通过秦玉容)、并留下清晰证据链条的“特别整改”机制。
天光微亮时,沈砚秋吹熄了油灯。他将几张写满炭字、画满符号的糙纸凑到残烛上点燃,看着它们蜷曲成灰烬。有些谋划,只能存在于脑中。
上午,他并未再去军备总库,反而带着两名护卫,看似随意地在辽阳城内逛了起来。他专挑那些铁匠铺、木工作坊聚集的街巷,有时驻足看一会儿匠人锻打铁器,偶尔会搭几句话,问些关于辽阳本地铁矿质地、木材特性,乃至往年为军中加工器械旧事的问题。他穿着寻常的青袍,语气平和,像个好奇的游学书生,并未引起太多注意。
直到午后,他才拐进一条僻静的巷子,走进一家门脸不大、招牌老旧的字号——“陈氏铁匠铺”。铺子里炉火未生,显得有些冷清,只有一个头发花白、手臂粗壮的老匠人,正就着窗口的光亮,仔细打磨一把柴刀的刃口。
沈砚秋示意护卫留在门外,自己走了进去。老匠人抬头,浑浊的眼睛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继续磨刀,声音沙哑:“打农具要等两日,铺子里没料了。”
“不打农具。”沈砚秋走近几步,声音不高,“想请教老师傅,若一门红衣大炮,铸接处有发丝细裂,可能修补?”
老匠人手一顿,磨刀石在刃面上发出轻微的“嘶”声。他再次抬头,打量沈砚秋的目光里多了几分审视:“官家人?”
沈砚秋不置可否,只道:“听闻陈师傅祖上曾参与督造辽东镇守府的火铳,手艺是家传的。”
老匠人——陈师傅放下柴刀和磨石,用一块油腻的布巾擦了擦手,脸上没什么表情:“老黄历了。如今官府用的家伙,都由上面统一调拨,我们这些老家伙,打打锄头菜刀,混口饭吃罢了。”话里透着明显的疏离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气。
沈砚秋从袖中取出一小块碎银,放在旁边的木案上:“只想听听老师傅的见解。修补之法,难在何处?”
陈师傅瞥了眼那碎银,没去动,沉默片刻,才哑声道:“难在火候和用料。裂纹若浅,可用精铁水掺少量紫铜,高温熔补,再细细打磨,但费时费力,十不成三。若裂纹已深,或材质本身酥脆,便是神仙难救,强补之,炸膛先伤己。”
“若让老师傅主持,寻三五个手艺扎实的帮手,可能一试?”
陈师傅瞳孔微缩,盯着沈砚秋看了半晌,缓缓摇头:“修补军国利器,需官凭文书,擅动者,罪同资敌。阁下若无他事,就请回吧。”他转过身,重新拿起磨刀石,摆出送客的姿态。
沈砚秋不再多言,拱了拱手,转身离开。走出铺子时,他眼角余光扫到陈师傅看似佝偻的背影,以及那微微颤抖、却依旧骨节粗大的手指。有手艺,有见识,也有顾虑。这样的人,在辽阳城,绝不会只有陈师傅一个。
回到驿馆,他立刻修书两封。一封给秦玉容,内容隐晦,只提“查验军械需熟手,望荐数名稳妥老卒,需沉默肯干,听调遣”,用上了两人约定的暗记。另一封,则是给他带来的西洋传教士汤若望,请他根据昨日在库房所见劣质鸟铳的情况,草拟一份“简易检测与修复要点”,并列出所需的基本工具和物料。
做完这些,他摊开一张新纸,开始正式起草那份“分类整改方案”。笔下条陈清晰,将昨日所想细化成可执行的步骤,重点明确了“修复组”的人员构成与职责、“报废流程”的监督与记录、“补充机制”的优先顺序,以及最关键的一条——“所有经过整改或补充的军械,需由边军代表与职方司督查共同验收画押,方准发放。”
他写得很慢,字斟句酌。这不仅仅是一份方案,更是他劈开眼前困局的第一斧,也是未来在辽东立足的基石之一。他知道,一旦这份东西亮出来,便是正式宣告与冯嘉会、崔呈秀那套规则决裂。接下来的风波,恐怕会比库房里那些冷硬的废铁,更要凶险几分。
笔尖落下最后一个字,窗外已是暮色四合。沈砚秋吹干墨迹,将方案细细折好,收入怀中。他走到窗边,望着辽阳城渐次亮起的零星灯火,眼神沉静。棋子已开始落下,接下来,要看对手如何应了。而那个看似拒绝了他的陈师傅,以及这辽阳城中无数个“陈师傅”,或许,也将是这盘棋上,意想不到的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