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军备总库的包铁木门被两名库丁“吱嘎”推开时,一股混杂着铁锈、霉尘和劣质桐油的浑浊气味猛地冲了出来,呛得人喉头发紧。沈砚秋迈过及膝的高门槛,目光扫过库内,心头便是一沉。
偌大的库区,阴冷潮湿,仅靠高处几扇蒙尘的气窗透进些许天光。视线所及,堆积如山的军械大多覆着厚厚的尘土,蛛网在墙角旮旯牵连成片。引路的库房官姓钱,面团团的脸,未语先带三分笑,只是那笑意浮在表面,不达眼底。
“沈大人,这边请,这边请。”钱库官躬着身,引着沈砚秋走向标注着“职方司辖下,待发放”的区域,语气透着刻意的热情,“按兵部文书,这些,都是给您备下的,就等您来验看发放了。”
沈砚秋没作声,脚步停在了一排红衣大炮前。这些本该是军国利器的火炮,此刻如同垂死的巨兽瘫在炮架上。他伸出手指,在一尊炮管的铸接处轻轻一抹,指腹便沾上一层褐红色的细碎氧化铁屑。再凑近细看,那接缝处赫然蜿蜒着数道发丝般的裂纹,其中一道甚至能探入指甲尖。
他眉头蹙起,转向旁边堆放的鸟铳。随手拿起一支,入手轻飘,铳管壁薄得可疑。他示意随行的老工匠上前,老工匠只掂量了一下,又眯眼对着光看了看铳口,便摇着头低声道:“大人,这铳管……偷工减料得厉害,莫说射程,怕是放个三五响就要炸膛。”
最后是那堆叠如小山的铠甲。沈砚秋抽出一领胸甲,手指稍一用力,那所谓的“铁甲”竟如同硬纸壳般弯折下去,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他用指甲在表面一划,便是一道清晰的白痕,露出底下灰黑的劣质铁胚。
“钱库官,”沈砚秋的声音在空旷的库房里显得格外清晰,听不出喜怒,“这些,便是兵部拨给辽东边军,用以御敌的军备?”
钱库官脸上的笑容僵了僵,随即又堆得更满:“回大人,正是。库房里都是这些,件件都有验收记录,标注着‘合格’呢。”他说着,从袖中掏出一本蓝皮册子,双手奉上,“大人您看,白纸黑字,绝无虚假。”
沈砚秋接过那本所谓的“验收记录”,指尖拂过纸面,上面果然密密麻麻盖着“验讫合格”的朱印,经办人署名处,赫然是几个他眼熟的名字——皆是崔呈秀安插在兵部的亲信。他心中冷笑,这陷阱做得倒是周全,劣质军备配上“合格”文书,若他依常例发放,前线将士用此等器械御敌,伤亡必重,届时追责,他这经办人首当其冲;若他拒不发放,延误军机的罪名立刻就能扣上来。
这是阳谋,逼他在“害军”与“误期”之间选一个。
他合上册子,递还给钱库官,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本官初来乍到,还需细细核验。钱库官,将这批军械的入库流水、物料采买凭据,一并调来。”
钱库官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色,面上却为难道:“大人,这……库房积压的文书浩繁,调阅需时,只怕会耽搁了发放期限啊。尚书大人那边,可是催得紧……”
他刻意加重了“尚书大人”四字,带着显而易见的提醒和施压。
沈砚秋目光掠过那些裂缝遍布的火炮、薄如蝉翼的铠甲,最后落在钱库官那张看似恭敬实则倨傲的脸上。库内昏暗的光线在他眸底沉淀,映不出半分波澜。他没有立刻发作,也没有妥协,只是淡淡道:
“无妨,本官就在此处,慢慢看。”
他转身,走向那堆问题最大的鸟铳,随手又拿起一支,指节在铳管上轻轻敲击,听着那空洞杂音,心下已如明镜。这满库的“废铁”,是崔呈秀和兵部尚书联手送他的“见面礼”,也是他踏入辽东这潭浑水,必须趟过去的第一道坎。
钱库官看着他沉静的侧影,那预想中的气急败坏或惶恐不安并未出现,心里反倒莫名有些没底起来。这沈侍郎,似乎和之前那些下来走个过场的文官,不太一样。
沈砚秋摩挲着鸟铳上冰冷的机括,眼底锐光一闪而逝。这局,他接了。只是这破局之法,恐怕要让那些在背后等着看他笑话的人,大大失望了。他得先弄清楚,这库房里,究竟还藏着多少这样的“惊喜”,又有多少双眼睛,正躲在暗处,等着看他如何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