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刺破窗纸,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影。沈砚秋指尖拂过桌上摊开的《辽东军备全档》,羊皮纸的粗粝感混着墨香,提醒他此行的千钧重量。昨夜与徐光启深谈至三更,那句“兵部是虎狼窝,辽东亦非净土”犹在耳畔,此刻却已到了动身时分。
“大人,车马齐了。”苏清鸢的声音在门边响起,她今日换了身利落的靛蓝棉袍,发髻紧束,臂弯搭着一件半旧藏青斗篷,“辽东风硬,这件内衬加了薄棉,挡风又不碍动作。”她将斗篷递过,指尖在衣领处不经意地按了按——那里新缝了个暗袋,刚好能塞进一叠银票或密信。
沈砚秋接过穿上,重量适中,肩线妥帖。他抬眼看向苏清鸢,见她眼下泛着淡青,显然又是一夜未眠。“崔府那边,最后一批账目可清了?”
“天蒙蒙亮时,崔府二管家亲自送来‘军备协理’的印信,还附了张辽东驿馆的舆图。”苏清鸢从袖中抽出一卷桑皮纸展开,指尖点向辽阳城西南角一处标记,“他们‘特意’安排了这间临河的独院,说清静,便于大人处理公务。”她语速平稳,唯独“特意”二字略沉。
沈砚秋凝视那舆图,河道绕院而过,院墙外便是密林。他唇角扯出个极淡的弧度:“进退皆宜,倒是好地方。”若遇夜袭,退可乘小舟顺流而下,进可匿入林中——亦便于外人潜入。崔呈秀这番“好意”,煞费苦心。
“工匠与军备车队已先行半日,按您的吩咐,分三批走不同官道。秦将军派来的二十名亲兵混在第二批里,都扮作押运辅兵。”苏清鸢继续禀报,语速略快,“另外,今早收到米脂县转来的信,林姑娘托驿卒带的,说是新配的伤药和驱寒丸,用法都写在里头。”她将一个鼓囊的油纸包并一封火漆封口的信放在桌上,漆印是朵简笔墨梅。
沈砚秋拿起药包嗅了嗅,苦涩中带着薄荷清气。他拆开信,快速浏览,林墨雪的字迹依旧疏朗,只末尾添了句:“辽东寒重,望君珍摄,遇创勿轻忽。”他目光在那行字上停留一瞬,便将信纸凑到烛火上。橘焰舔舐纸角,墨迹蜷曲成灰。
“都安排妥了,京中诸事,便托付于你。”沈砚秋看向苏清鸢,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徐府那边若有人问起,只说我去辽东核查军备旧档,归期未定。”
“明白。”苏清鸢垂首,从怀中取出一本寸许厚的蓝皮册子,封皮无字,“这是重新核验的辽东各卫所近三年军械损耗与补充记录,与兵部存档……略有出入之处,已用朱笔标出。”她递册子时,指尖在册子边缘某处轻轻一划,沈砚秋会意,那里定是夹了东西。
此时,院外传来车马辚辚之声,夹杂着几声短促的呼喝。沈砚秋将册子塞入怀中,拿起桌角的青布包袱——里面除几件换洗衣物,便是那几卷精心绘制的“红衣大炮改良拆解图”与“鸟铳射程校准笔记”。他转身走向房门,阳光恰好漫过门槛,在他皂靴前投下一道明晃晃的分界。
门外石阶下,三辆半旧马车静静候着,打头那辆的车辕上,插着兵部职方司的杏黄小旗。七八名穿着号服的兵卒散立四周,领头的是个面生的黑瘦汉子,见沈砚秋出来,抱拳行礼,声音洪亮:“卑职王劲,奉部堂之命,护送沈大人赴辽!”他眼神扫过沈砚秋周身,在那件半新斗篷上略一停顿。
沈砚秋颔首,目光却越过王劲,落在最后那辆堆着箱笼的板车上。一个穿着粗布袄子的老汉正费力地捆绑绳索,动作间,腰间露出一块深褐色的木质腰牌,边缘已被摩挲得圆润——那是边军老卒才有的标识。老汉似乎察觉到视线,抬头望来,浑浊的眼睛里没什么情绪,只微微点头,便又低头继续手上的活计。
“有劳王把总。”沈砚秋收回目光,稳步走下石阶。晨风卷起尘土的气息,带着北地特有的干冷。他踩着脚凳上了马车,布帘落下前,最后看了眼这座暂居数月的小院。苏清鸢仍立在门廊的阴影里,身形笔直,见他望来,极轻微地点了下头。
车厢内陈设简陋,板壁散发着桐油和旧木的味道。沈砚秋靠坐窗边,指尖挑开一线布帘。街道两旁店铺陆续卸下门板,早点摊子的热气混着叫卖声飘来,勾勒出京师清晨惯常的喧嚣。马车辘辘前行,穿过熟悉的街市,驶向德胜门。
出了城门,喧嚣渐远,官道两旁田野空旷,枯草覆着白霜。沈砚秋从怀中取出那本蓝皮册子,翻到苏清鸢示意之处,里面果然夹着一页薄纸,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小字,记录着崔呈秀几位辽东心腹军官的姓名、职司乃至些许嗜好癖性。末尾另有一行小字:“辽东南路参将周文郁,性傲,重实绩,尤厌文臣空谈。”
他盯着“周文郁”三字,指节无意识地在膝上敲了敲。此人乃是袁督师旧部,以勇悍闻名,更以挑剔上官着称。改良军备欲在辽东推行,此人是一道绕不过的坎。思及此,他掀开座板,从行李底层摸出一个长条木匣,打开后,里面是一把擦拭锃亮、结构略显奇特的鸟铳,铳管较明军制式更长,准星也经过重新打磨。这是离京前,他让工匠按图纸赶制的样品之一。
指腹抚过冰凉的铳管,沈砚秋眼底思绪沉淀。辽东之行,是险途,亦是棋局。崔呈秀的阴招、边军的傲气、后金的铁骑,皆在这棋盘之上。而他手中的筹码,便是这些尚未经受战火检验的改良军备,以及……他脑海中那张关于辽东山川形势、兵要地志、乃至各方势力错综关系的,逐渐清晰的“图”。
马车陡然一阵颠簸,窗外传来几声骏马嘶鸣。沈砚秋迅速合上木匣塞回原处,一手稳住身形,另一手已悄然按在腰间——那里,除了官印,还贴身藏着那页边缘已磨损的现代格斗术残页。
“大人,前头官道有段在修,需绕行一小段土路。”王劲的声音从车外传来,带着些许歉意。
“无妨,稳妥为上。”沈砚秋应道,声音平静无波。
他靠回厢壁,闭目凝神。车轮碾过土路的沉闷声响,取代了青石街巷的清脆蹄音。前路未知的尘埃,正悄然漫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