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辽西平原,热浪像一堵看不见的墙。正午的阳光把地面烤得发烫,远处的景物在热气流中扭曲晃动,连知了都叫得有气无力。
阜新城西大营却是一片反常的沸腾。
校场上,口令声、脚步声、武器碰撞声混成一片。刚完成扩编的“雪狼”支队正在进行第一次全建制战术演练。新补充的战士穿着半新不旧的军装,动作还有些生涩,但在老兵粗粝的喝令声中,努力挺直腰板,跟上节奏。
林锋站在校场北侧的土台上,军装后背已经被汗浸湿了一片。他没有看台下正在演练的部队,而是盯着手里那份刚刚送达的作战命令。
命令来自联军前指,简明扼要:
“……敌新六军一部北上驰援锦州,其前锋约一个加强团,携重装备,预计三日后抵黑山咀。着你部即刻行动,迟滞、袭扰该敌,为主力兵团集结争取至少四十八小时。具体作战方式,由你部根据战场实际情况自行决定……”
黑山咀。林锋脑子里立刻浮现出地图上那个位置——辽西走廊北端的一处隘口,两侧是连绵的丘陵,中间一条公路蜿蜒穿过。那是敌军北上锦州的必经之路,也是打伏击的好地方。
但命令里那句“自行决定”,让他嗅到了不一样的味道。
“老林!”周大海独臂拄着一根木棍,一瘸一拐地走上土台——他的腿在阜新城巷战里被弹片刮了一下,伤口还没好利索,“前指的命令?”
林锋把命令递过去。周大海用那只完好的手接过,眯着眼看完,独臂用力一挥:“好事啊!咱们刚扩编,正需要一场仗来练手!一个加强团……胃口不小。”
“不是让咱们硬扛。”林锋摇头,指向命令里那行字,“‘迟滞、袭扰’。前指要的是时间,不是全歼。”
周大海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你是说……分兵?”
“对。”林锋的目光扫过校场上正在演练的各营连。经过一个多月的紧急整训,支队的骨架算是搭起来了。突击营、侦察营、狙击营、爆破连、技术支援连……各专业分队都已初步成型,虽然新兵比例超过六成,但骨干还在,魂没散。
“一个加强团,正面硬碰,咱们就算能赢,也得崩掉几颗牙。”林锋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但要是把他们拆开来看——行军纵队、炮兵阵地、后勤车队、指挥机关……每一块,都有弱点。”
周大海眼睛亮了:“分进合击!”
这个词从林锋带来的那套现代战术教材里出现过,意思是把部队拆分成多支精干分队,从不同方向、针对不同目标发起协同攻击,让敌人首尾难顾。
“咱们现在有这个条件了。”林锋转身,指向身后的营房,“突击营能打硬仗,侦察营能摸情况,狙击营能敲掉关键节点,爆破连能瘫痪交通。技术支援连虽然刚组建,但电台侦听和简单维修已经能上手。分兵,各打各的,但目标一致——拖住敌人。”
“可新兵……”周大海有些犹豫,“分兵作战,对指挥和协同要求太高。万一哪一路……”
“所以不能全放出去。”林锋早有打算,“以营连为单位,组成特遣队。每队以老兵为骨干,带部分新兵。任务要明确,路线要清晰,联络要畅通。咱们在后方统一指挥,根据情况调整。”
周大海思考着,独臂的手指在木棍上轻轻敲击。这确实是个大胆的想法。过去的“雪狼”,无论任务多难,都是攥成一个拳头打出去。现在拳头变大了,反而要拆成几根手指,去戳敌人的不同要害。
风险很大。但收益……如果打好了,不仅能完成前指的任务,还能在实战中快速锤炼各分队独立作战的能力,检验扩编后的新编制是否真的管用。
“干了!”周大海一咬牙,“什么时候开会布置?”
“今晚。”林锋看了一眼西斜的日头,“把各营连长,还有技术支援连、爆破连的主官都叫来。咱们好好推演一下。”
夜幕降临时,营部那间最大的砖房里点起了三盏马灯。灯芯拧得很亮,昏黄的光填满了房间,却照不透角落的黑暗。墙上挂着一幅手绘的黑山咀地区详图,上面用红蓝铅笔标满了等高线、道路、河流和可能的敌军路线。
长条桌旁坐满了人。周大海、“夜莺”、水生、胡老疙瘩、小陈……各分队的主官全都到齐了。新提拔的几个副营长、连长也坐在后排,神情严肃中带着些紧张——这是扩编后第一次重大作战任务,也是他们第一次参加支队级别的作战会议。
林锋站在地图前,手里拿着一根细木棍。他没有寒暄,直接进入主题。
“任务大家都知道了。敌新六军加强团,约两千五百人,配属一个山炮连、一个辎重连,预计三日后抵黑山咀。我们的目标:拖住他们至少四十八小时。”
木棍点在黑山咀的位置:“这里地形有利,但敌人不是傻子。一个加强团行军,前卫、本队、后卫、侧翼警戒,都会安排。正面阻击,我们人少,耗不起。”
他的目光扫过在场的人:“所以,我决定分兵。”
房间里响起轻微的骚动。几个新提拔的干部交换了一下眼神。
“分兵不是乱分。”林锋的木棍在地图上划出几条虚线,“根据敌行军特点和咱们各分队的专长,组成四支特遣队。”
“第一队,突击特遣队。”木棍指向周大海,“老周带队,以突击营一、二连为骨干,配属爆破组一个班。你们的任务:在敌行军纵队前半段制造混乱。选择险要路段,设伏,打掉前卫警戒部队,炸毁道路,然后迅速脱离,不与敌主力纠缠。记住,是骚扰,不是死磕。”
周大海独臂一振:“明白!敲了就跑,让他走不快!”
“第二队,狙击侦察特遣队。”木棍移向“夜莺”和水生,“‘夜莺’和水生带队,以侦察营精锐和狙击营两个排组成。你们的任务:渗透至敌纵深,重点猎杀敌军官、炮兵观察员、通讯兵。同时侦察敌指挥所位置、炮兵阵地配置、后勤车队情况。情报随时传回。”
“夜莺”冷静点头。水生独眼盯着地图上标出的几个可能设伏点,手指在桌上轻轻划着弹道估算线。
“第三队,破交特遣队。”木棍指向胡老疙瘩,“老胡带队,爆破连主力,配属突击营一个排掩护。你们的任务:在敌后交通线上做文章。埋设地雷、炸毁桥梁、破坏公路。重点是迟滞敌后勤车队和可能的后援。”
胡老疙瘩咧嘴笑了,露出一口黄牙:“这个我在行!保证让他们一路走一路炸!”
“第四队,指挥与技术支援队。”林锋看向小陈,“我亲自带,支队指挥部、技术支援连全部,以及突击营三连作为预备队。我们坐镇黑山咀北侧这个制高点——”木棍点在地图上一个画了圆圈的山头,“建立前进指挥所,统一协调各队行动,负责通讯中继、情报汇总、伤员收容。”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四支特遣队,任务不同,但目标一致。各队之间要保持无线电联络,每两小时通报一次情况。遇到突发敌情,及时上报,不得擅自改变行动计划。明白吗?”
“明白!”回答声参差不齐,但很坚定。
“好。”林锋放下木棍,走到桌边,“现在,各队根据任务,细化行动计划。一个小时后,我要看到每队的行军路线、预设阵地、撤退方案、联络频率。有问题现在提。”
一个年轻的侦察营副营长举起了手,声音有些紧张:“支队长,分兵后……如果哪一队被敌人咬住,其他队怎么支援?距离太远的话……”
“问得好。”林锋点头,“所以各队的任务核心是‘快打快撤’,绝不恋战。万一被咬住,以摆脱为第一要务。预备队会根据情况前出接应,但主要靠各队自己机动摆脱。这就要求——”他看向所有人,“指挥员必须果断,战士必须服从。新兵多的分队,老兵要盯紧了。”
另一个问题来自技术支援连的副连长,是个原伪满通讯兵改造过来的,叫吴有才,三十多岁,戴着眼镜:“支队长,咱们电台数量有限,四支特遣队都要保持联络,电池可能撑不了太久。而且山区地形,信号容易受干扰。”
“电池省着用,非必要不开机。约定简码通讯,缩短发报时间。”林锋早有考虑,“吴有才,你们连要确保指挥所电台全天候畅通。各队遇到通讯中断,按预定方案向指挥所靠拢。”
问题一个个提出,一个个解答。马灯的光在人们脸上跳动,映出一张张或凝重或兴奋的面孔。新提拔的干部们渐渐进入了状态,开始认真琢磨自己分队的任务细节。老兵们则低声交换着经验,讨论着可能遇到的意外情况。
一个小时后,各队的初步方案交了上来。林锋一份份仔细看,不时用铅笔在上面修改、标注。周大海的方案大胆但略显粗糙,他补上了几个备用撤离路线;“夜莺”和水生的方案极其细致,连每个狙击阵地的射界和隐蔽条件都标了出来,他只调整了两个渗透时间点;胡老疙瘩的方案充满了“土办法”,他在几个爆破点上增加了诱饵装置……
“基本可行。”林锋最后放下铅笔,“按照这个准备。明日拂晓前,各队秘密出发,分头向黑山咀地区运动。记住,行动要隐蔽,行军要迅速。到达预定区域后,第一时间建立联络。”
他站起身,所有人也跟着站起来。
“这是咱们扩编后的第一仗。”林锋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砸在人心上,“打好了,‘雪狼’这块牌子就更亮。打不好……”他没说下去,但所有人都懂。
“保证完成任务!”周大海第一个吼出来。
“保证完成任务!”吼声汇成一片,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会议散了。各队主官急匆匆离开,去最后检查装备、布置任务。林锋独自站在地图前,看着上面那几条即将延伸出去的虚线。
分进合击。理论上完美,实战中变数无穷。新兵能否跟上?指挥是否顺畅?联络能否保持?敌人会如何反应?那个情报里提到的、敌军新建的“猎犬”特战部队,会不会出现在这个战场上?
一切都是未知。
但战争就是这样。没有万全的准备,只有不断地判断、抉择、承担。
他吹熄了马灯,走出营房。夜色正浓,星斗满天。远处营地里,还有零星的火光和压低的人声。明天这个时候,这几千人将化整为零,像几把尖刀,悄无声息地插向黑山咀。
风从北边吹来,带着丘陵地带特有的、泥土和草木的气息。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身走向通讯室。那里,电台已经开机,红色的指示灯在黑暗中明明灭灭,像一颗等待搏动的心脏。
大战前夜,总是最安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