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是三天后正式传达下来的。
一纸盖着联军总部鲜红大印的命令，由骑兵通信员快马送到“雪狼”团在阜新城外的临时驻地。命令很简短，但每个字都沉甸甸的：
“……鉴于‘雪狼’特种作战团在历次战役中表现卓着，特别是在阜新攻坚战中发挥关键作用，经总部研究决定：一、‘雪狼’团即日起扩编为东北民主联军直属特种作战支队，旅级编制；二、支队下辖突击营、侦察营、狙击营、爆破连、技术支援连、后勤保障连及支队直属队；三、原团长林锋同志任支队长，原副团长周大海同志任副支队长；四、支队驻地暂定阜新城西大营，负责部队整训及特种作战骨干培训任务……”
命令传到时，林锋正在城西大营的校场上。这里原是伪满时期的一个兵营，砖瓦房还算完整，操场也平整。他带着几个参谋勘察场地，规划各单位的驻扎区域和训练设施。
通信员策马冲进营门，勒马时溅起一片尘土。年轻战士的脸被风吹得通红，但眼睛亮得吓人，从挎包里取出文件时手都有些抖——不是害怕，是激动。
林锋接过命令，展开，在午后的阳光下逐字看完。身边的参谋们屏住呼吸，眼神在他脸上和那张纸上逡巡。
“都看看。”林锋把命令递给身旁的一营长，脸上没什么表情。
命令在几个骨干手里传了一圈。先是沉默，然后有人低声念出来，声音越来越大。当“旅级编制”“直属支队”这些字眼蹦出来时，人群里终于爆发出压抑不住的骚动。
“我的老天爷……”三营长是个粗豪汉子，挠着后脑勺，咧嘴笑了，“咱这是……升官了？”
“何止升官！”另一个参谋眼睛发亮，“直属支队！看见没？直属总部！以后补给、装备、任务，那都得是头一份！”
“编制也大了，突击营、侦察营……乖乖，这回能敞开了招兵了！”
喜悦像野火一样蔓延。这些跟着林锋从北满打到南满、从松花江打到辽西的汉子们，此刻脸上都放出了光。扩编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更多的资源，更高的地位，更大的舞台。意味着他们摸索出的这条艰难的路，得到了最高层的认可。
林锋听着周围的议论，目光却落在校场边缘。那里，几个刚从卫生队回来的轻伤员正拄着拐杖晒太阳，其中就有水生。他独自坐在一块石头上，左眼的绷带还没拆，仅存的右眼平静地望着这边喧嚣的人群，脸上没什么表情。
“安静。”林锋开口，声音不高，但嘈杂立刻平息下来。
所有人都看向他，等着支队长说几句振奋人心的话。
林锋却没有立刻说话。他走到校场中央，环视了一圈这些熟悉的面孔——周大海独臂挺立，“夜莺”沉静如常，胡老疙瘩咧着嘴笑，小陈搓着手，赵小川站得笔直……每个人都眼巴巴地看着他。
“命令都看到了。”林锋终于开口，语气平静得像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从今天起，咱们是特种作战支队了。编制大了，人多了，任务重了，责任也更大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个人的眼睛：“我知道大家高兴。是该高兴。咱们流的血，流的汗，没白费。总部给了咱们信任，给了咱们舞台。”
人群里有人点头，有人挺起了胸膛。
“但是——”林锋话锋一转，声音陡然严厉起来，“我丑话说在前头。扩编是喜事，也是考验。考验什么？考验咱们‘雪狼’的魂，还在不在！”
他往前走了一步，手指点向营门外：“看看外面，阜新城刚打下来，多少兄弟躺在那儿？咱们现在站在这儿谈扩编、谈风光，别忘了是谁用命给咱们换来的这个机会！”
校场上彻底安静了。风卷着尘土，在阳光下打着旋。
“扩编不是请客吃饭，不是敲锣打鼓。”林锋的声音在空旷的校场上回荡，“新兵要进来，干部要补充，装备要调整，训练要跟上。哪一样是容易的？我告诉你们，从现在开始，麻烦事才刚开头！”
他看向周大海：“老周，突击营扩编成突击营，名字没变，但兵要翻倍。新兵从哪来？各纵队送来的，地方参军的新兵，俘虏里改造好的……鱼龙混杂。你的任务，是在三个月内，把这些生瓜蛋子练成能跟着老兵冲锋的狼！能不能做到？”
周大海独臂一振：“能！”
“夜莺。”林锋转向女侦察营长，“侦察营要扩编，还要承担培训各纵队侦察骨干的任务。教材、训练计划、考核标准，一个月内拿出来，行不行？”
“行。”“夜莺”的回答简洁有力。
“胡老疙瘩，爆破连要扩，不仅要会炸，还要会排雷，会搞土工作业。技术要总结，要成系统，不能光靠经验。”
“明白！团长……不，支队长！”胡老疙瘩赶紧改口。
“小陈，技术支援连是新设的，电台维修、器材保养、简单改装，都要有人干。我给你权限，从俘虏里挑懂技术的，从地方上找工匠，但有一条——政治审查必须过我这关。”
“是！”
林锋一个个点过去，每个命令都具体而苛刻。刚才的喜悦气氛，此刻已经被沉甸甸的压力取代。大家终于意识到，扩编不只是多几个番号、多领些装备那么简单。它意味着更复杂的组织，更繁重的训练，更严峻的考验。
最后，林锋走到水生面前。狙击手站起身，独眼平静地看着他。
“水生，狙击营的担子最重。”林锋的声音缓和了些，“你的眼睛……还能打吗？”
“右眼没问题。”水生的回答没有任何犹豫，“八百米内，指哪打哪。”
“好。”林锋点头，“狙击营不仅要打仗，还要编教材，带学员。各纵队都会送好苗子过来，你要把他们练成咱们的眼睛。另外——”他压低声音，“新来的兵里，可能有文化高的，懂数学的，你留意着，挑出来单独培养。狙击不只是枪法，是门科学。”
水生独眼里闪过一丝光亮，用力点头。
布置完任务，林锋重新走到校场中央。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知道，有人担心。”他提高声音，“担心新兵多了，把咱们的老底子带散了；担心编制大了，指挥不灵了；担心任务重了，把咱们‘雪狼’的魂丢了。”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如刀：“我今天把话撂这儿——只要我林锋还在一天，‘雪狼’就还是‘雪狼’！新兵进来，就要按咱们的规矩练！干部补充，必须过咱们的考核！战术打法，必须统一到咱们的体系里！”
“咱们是什么？”他环视全场，声音陡然拔高，“咱们是‘雪狼’！是全军第一支特种部队！是总部寄予厚望的种子！扩编是喜事，但咱们不能光顾着高兴，忘了本分！”
“从今天起，所有人都给我打起十二分精神！训练要更严！标准要更高！考核要更狠！我要的是一支能打仗、打硬仗、打胜仗的精锐支队，不是一群穿着新军装的老爷兵！听明白没有？！”
“明白！！！”
吼声震得校场边的杨树叶子都在抖。
林锋满意地点点头，挥挥手：“散了吧。各营连长留下，具体部署。”
人群散开，但脚步比刚才沉重了许多。喜悦还在，但已经掺进了沉甸甸的责任感。大家三三两两地议论着，声音低了下来，眼神却更亮了。
“这才对。”周大海走到林锋身边，咧嘴笑，“刚才那帮小子，真以为扩编是过家家呢。”
“敲打敲打，有好处。”林锋望着散去的背影，语气平静，“老周，扩编后的干部名单，你尽快拟个初稿给我。原则是：老兵骨干优先，但也要给新来的有能力的同志机会。特别是政工干部，总部可能会派下来，咱们要有个准备。”
“明白。”周大海点头，随即压低声音，“支队长，还有个事……新兵补充，各纵队送来的，肯定都是挑剩下的。好苗子人家自己留着呢。咱们这标准……”
“宁缺毋滥。”林锋斩钉截铁，“第一批新兵，人数可以少，但素质不能降。告诉各纵队，送来的兵，咱们要考核，不合格的退回去。丢脸？那就让他们丢脸。‘雪狼’的招牌，不能砸在兵源上。”
“那要是……数量不够呢？”
“从俘虏里挑。”林锋早有打算，“阜新这一仗，抓了不少俘虏。里头有原伪满军校的，有受过正规训练的，也有老兵油子。政治处配合，好好甄别。愿意改造、有技术的，可以吸收。但必须经过严格审查和集训。”
周大海眼睛一亮：“这办法好！那些俘虏里，还真有几个硬茬子，打仗有一套。”
“但思想关必须过。”林锋强调，“咱们不能光要能打的兵，更要革命战士。这事你亲自抓，政治处配合，出一个问题，我找你。”
“放心！”
两人正说着，营门外传来马蹄声。几匹快马驰来，当先一人跳下马，是联军政治部的干事，姓李，三十来岁，戴着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
“林支队长！周副支队长！”李干事快步走过来，脸上堆着笑，“恭喜恭喜啊！总部命令收到了吧？”
“收到了。”林锋点头，“李干事这是……”
“奉命来协助支队扩编工作。”李干事从公文包里取出几份文件，“这是总部拟定的支队机关编制草案，政工干部配备建议，还有第一批补充兵员的名册……林支队长，咱们找个地方详谈？”
林锋接过文件，扫了一眼。编制草案很详细，机关设置、人员定额、职责分工，一应俱全。政工干部名单里，有几个名字是他熟悉的——都是政治部能干的同志。兵员名册厚厚一沓，粗略估计，至少有一千五百人。
效率真高。或者说，总部对“雪狼”的扩编，早有准备。
“好，去指挥部谈。”林锋侧身示意，又对周大海低声道，“老周，你先去把各营连长召集起来，按刚才说的，把训练计划先捋个大概。晚饭前咱们再碰头。”
周大海应声去了。
林锋引着李干事往营房走，边走边翻看着那些文件。阳光从屋檐的缝隙漏下来，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
喜与忧，就像这光与影，从来都是相伴相生。
扩编是机遇，也是挑战。是总部的信任，也是沉甸甸的担子。而他要做的，就是带着这支刚刚浴血奋战过的队伍，在这条前人没走过的路上，继续走下去。
营房门口，他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校场。
那里，新挂起的“东北民主联军特种作战支队”的木牌，在阳光下泛着崭新的光泽。
路还长。他想。
然后转身，推门走进了指挥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