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军前敌指挥部设在阜新城西十五里外的一个大车店里。这里原本是来往商旅歇脚的地方,现在成了整个夏季攻势辽西方向的神经中枢。院子里电报机的嗒嗒声昼夜不停,作战参谋们抱着文件穿梭往来,门口警卫的刺刀在午后的阳光下闪着寒光。
林锋在院门口勒住马缰,翻身下地。腿上的旧伤让落地时的动作微微一顿,但他很快调整好步伐,把缰绳扔给迎上来的警卫员,拍了拍满身的尘土。
“林团长,司令员在里头等着呢。”一个熟悉的作战参谋从屋里出来,脸上带着笑意,“快进去吧,刚沏的茶,正热乎。”
林锋点点头,摘下军帽拍了拍灰,抬脚迈进门槛。
屋里光线有些暗,窗户用厚布遮着半边,防着可能的空袭。墙上挂着巨大的辽西地区作战态势图,红蓝箭头犬牙交错,阜新的位置插上了一面崭新的小红旗。屋子中央摆着一张八仙桌,周司令员正俯身看着桌上铺开的地图,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
“报告!‘雪狼’特种作战团团长林锋,奉命报到!”林锋挺直腰板敬礼。
“行了行了,别搞这些虚的。”周司令员直起身,笑着摆摆手,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过来坐。这一仗,你们打得漂亮!”
林锋走到桌边,没有马上坐下。他瞥了一眼地图,看到上面密密麻麻的标注——那不仅是敌我态势,还有后勤补给线、预备队位置、甚至天气记录。这就是他熟悉的战争指挥艺术,宏观而精密。
“漂亮是战士们用命换来的。”林锋沉声道,“司令员,伤亡统计的详细报告我已经让人送过来了。”
周司令员脸上的笑意收敛了些,点点头:“我看了。代价不小,但值得。你们打开的缺口,让后续三个师能在十二小时内完成战役分割,歼敌主力。这个交换比,在整个夏季攻势里都是数得着的。”
他绕过桌子,走到靠墙的木柜前,拎起热水瓶往两个搪瓷缸子里续水。茶叶是普通的茉莉花茶,但在前线已经是难得的享受。“坐,站着说话像什么样子。”
林锋这才在长凳上坐下,接过司令员递过来的茶缸。水温透过搪瓷传到掌心,驱散了马背上颠簸带来的寒意。
“说说吧,打这一仗,有什么新的体会?”周司令员在他对面坐下,双手捧着茶缸,目光锐利而温和。
林锋沉吟片刻。这不是客套话,司令员是真的想听实战反馈。他组织了一下语言,开始汇报。
从总攻前的侦察细节,到突破口的选择依据;从巷战中各分队的协同问题,到遭遇敌军小股精锐部队反击时的应对;从狙击分队在复杂环境下的表现,到爆破分队对坚固工事的处理手法……他讲得很细,没有夸大成功,也不回避问题。讲到水生眼睛受伤那段时,他的声音略微顿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平稳。
周司令员听得很认真,不时在笔记本上记几笔,偶尔插话问个细节。等林锋说完,他端起茶缸喝了一大口,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你们这套打法,越来越成型了。”司令员放下茶缸,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着,“我让人整理了你们团从组建到现在的所有战例,特别是阜新这一仗。总部几个老总看了,评价很高。”
林锋心里一动。总部的关注,他早有预感,但从司令员嘴里说出来,分量不一样。
“知道他们怎么说吗?”周司令员看向他,目光里有一种复杂的情绪——欣慰、期待,还有些别的什么,“他们说,‘雪狼’这支队伍,已经不能简单地看作一个加强团了。它的作用,很多时候超过一个师,甚至一个军。”
这话太重了。林锋立刻站起来:“司令员,这话我们担不起。‘雪狼’能有今天的成绩,靠的是整个联军的支持,是兄弟部队的配合,是……”
“坐下。”周司令员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我不是在捧你们,是在说事实。你自己算算,从去年冬天到现在,你们引导、配合、或者独立完成的战役级任务有多少?阜新只是最新的一个。”
林锋重新坐下,没有接话。他心里清楚,司令员说的是对的。“雪狼”的机动性、渗透能力和打击精度,在特定战场上确实能起到四两拨千斤的作用。但这种部队也有致命的弱点——规模小,经不起消耗战;对后勤和情报依赖大;训练周期长,兵员补充困难。
“所以总部有个想法。”周司令员身体前倾,声音压低了些,“想以你们‘雪狼’为基干,扩编成一个特种作战支队。旅级编制,下辖多个专业营——突击、侦察、狙击、爆破,还要增加技术支援和后勤保障单位。给你们更大的自主权,更灵活的任务范围。”
扩编。
这两个字像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在林锋心里激起层层波澜。他第一反应不是兴奋,而是警惕。
“司令员,”他斟酌着用词,“扩编是好事,但……特种部队不是人多就强。我们现在这个团规模,骨干和训练体系还能勉强维持。如果再扩大,新兵素质、干部配备、战术风格的统一,都是大问题。弄不好,反而会把现有战斗力稀释掉。”
周司令员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笑了:“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林锋啊林锋,你是个将才,但有时候想得太多。”
他站起身,走到墙边那张大地图前,背对着林锋:“你知道现在东北战场上,我们和敌人最大的差距在哪里吗?不是人数,不是武器——虽然这些也重要。是专业化。”
他转过身,手指在空中用力一点:“敌人有美式装备的训练体系,有完整的兵种协同操典,有专业的参谋作业流程。我们靠什么?靠革命战士的勇敢,靠灵活机动的战术,靠人民群众的支持。这些是我们的根本,不能丢。但光有这些,打不了现代化的仗。”
林锋静静地听着。这些话,在他那个时代的军事教材里是常识,但在这个年代,从一个身经百战的将领嘴里说出来,分量完全不一样。
“你们‘雪狼’,就是在探索一条路。”周司令员走回桌边,重新坐下,“一条把我们的政治优势、群众优势,和现代军事专业结合起来的路。这条路很难,但必须有人走。总部看重的不是你们一个团能打多少仗,而是你们这套方法,能不能推广。”
推广。
这个词让林锋心头一震。他忽然明白了司令员——或者说总部——的深层意图。他们不是要把“雪狼”单纯扩编成一个更强的作战单位,而是要把它变成一个种子,一个样板,一个培养特种作战骨干和探索新战法的基地。
“您的意思是……”林锋缓缓道,“让我们在保持战斗力的同时,承担起培训和实验的任务?”
“对。”周司令员点头,“扩编后的支队,要能独立遂行战役级特种作战任务,同时也要有能力为各纵队培训骨干,总结编写训练教材,试验新装备新战法。说白了,你们要成为联军特种作战的‘孵化器’。”
压力瞬间增大了十倍。但与之同时涌上心头的,还有一种沉甸甸的、被信任的使命感。
林锋沉默了很久。茶缸里的水已经温了,他端起来喝了一口,茉莉花的香气在舌尖蔓延开。
“如果这是组织的决定,我坚决服从。”他终于开口,声音坚定,“但我有几个条件。”
“说。”
“第一,扩编不能急。新兵的选拔标准不能降,宁可人少,也要精。第二,干部配备要给我们一定自主权,特别是营连级主官,必须懂特种作战,不能简单地从其他部队平调。第三,训练体系和教材的编写,我们要有主导权,可以接受指导,但不能被不懂的人指手画脚。”
他说得很直接,甚至有些尖锐。但周司令员听完,不但没生气,反而笑了:“好,这才是我认识的林锋。放心,这些总部都有考虑。你们现在这套东西,别人想插手也插不上。不过——”他话锋一转,“权利给你了,责任也就更大了。明年春季之前,你们要拿出一套成型的训练大纲,至少培养出两百名合格的特种作战骨干,分配到各主力纵队去。能做到吗?”
“能。”林锋回答得毫不犹豫。他心里已经开始盘算——现有的训练体系需要系统化整理,选拔流程要优化,各专业分队的训练科目要细化……时间紧,任务重,但不是不可能。
“还有,”周司令员的表情严肃起来,“根据情报,敌人也在动。你们在阜新遇到的,只是他们新组建的特战部队的冰山一角。接下来,你们面对的对手会越来越专业,越来越难缠。”
林锋眼神一凝:“司令员有具体情报?”
“暂时不多,只知道代号‘猎犬’,指挥官是个在美国学过特种作战的,姓陈。”周司令员从抽屉里抽出一份薄薄的文件递过来,“这是目前掌握的资料,不多,但你们要重视。未来的仗,不仅是硬碰硬,更是专业对专业,脑子对脑子。”
林锋接过文件,没有马上翻开。纸很薄,但握在手里沉甸甸的。
“好了,正事谈完了。”周司令员站起身,舒展了一下胳膊,“今天晚上,总部有个庆功宴,各部队主官都参加。你也去,换身干净衣服,精神点。”
“司令员,部队那边……”
“有周大海他们盯着,出不了乱子。你也该露露脸了,‘雪狼’的当家人,不能老是躲在战场后面。”司令员拍拍他的肩膀,“记住,从今天起,你肩上的担子不一样了。不仅要带着‘雪狼’打仗,还要想着怎么让更多的‘雪狼’站起来。”
林锋立正敬礼:“明白!”
走出大车店时,日头已经偏西。林锋翻身上马,勒转马头,却没有立刻扬鞭。他回头看了一眼那栋普通的土坯房子,仿佛能看到里面跳动着的、决定着整个战场命运的脉搏。
然后他转回头,看向阜新城的方向。
硝烟散尽,城池已克。但战争的形态,正在悄然改变。而他和他的“雪狼”,正站在这个变革的潮头。
他轻夹马腹,战马小跑起来,向着来路奔去。
风从耳边掠过,带着初夏田野的气息。远处的地平线上,云层被夕阳染成金红色,像一片燃烧的旗帜。
新的征程,已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