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欢迎光临天天书吧!
错缺断章、加书:站内短信
后台有人,会尽快回复!
  • 主题模式:

  • 字体大小:

    -

    18

    +
  • 恢复默认

炮声停了。

不是渐次稀疏,而是像一堵被猛然推倒的墙,轰然倒塌后,留下的是耳鸣般的死寂。这寂静比炮火连天时更令人心悸,仿佛整个世界都被刚才那场钢铁风暴震聋了。

阜新城的轮廓在硝烟中缓缓浮现。城墙东北角——那个被“雪狼”反复标注、反复推演、最终被选为突破点的区域——此刻已经坍塌成一堆狰狞的乱石。巨大的缺口像被巨兽撕咬过的伤口,边缘还挂着扭曲的钢筋和破碎的混凝土块。浓烟从缺口后方不断涌出,夹杂着木材燃烧的焦糊味和某种更刺鼻的、属于战争本身的气味。

林锋站在缺口外五十米处的一座半塌碉堡顶上。他放下望远镜,镜片上沾着一层薄薄的灰。身后,通讯兵小陈正嘶哑地对着步话机重复指令,调整各营连的清理区域。

晨光终于穿透了硝烟,惨白地照在废墟上。光线下,方才被夜幕和烟尘掩盖的细节,此刻无比清晰地呈现在眼前——

破碎的砖石间,散落着被掀翻的沙袋,沙粒从破口中流出,像缓慢流淌的血。一挺扭曲的机枪枪管从瓦砾中伸出,指向天空。更远处,一面青天白日旗被烧得只剩半截旗杆,斜插在一堆瓦砾上,旗面焦黑蜷曲。

但这些都不是林锋目光停留最久的地方。

他的视线,落在那些横亘在突破口内外的身影上。

有穿着土黄色军装的,那是敌人。也有穿着灰蓝色、如今已沾满泥土和血迹的军装的,那是“雪狼”的兵。

距离他最近的一个,是个很年轻的战士,大概不到二十岁。他仰面躺在坍塌的砖石斜坡上,钢盔滚落在一边,露出一张沾满尘土却异常平静的脸。眼睛睁着,望着正在亮起来的天空。他的右手还紧紧握着一枚木柄手榴弹,拉火环套在小指上,还没来得及扯开。胸口军装被撕开一个大洞,暗红色的血迹已经凝固发黑。

林锋认得他。三营二连的副连长,叫刘强。山东人,去年秋天才补充进“雪狼”,识字快,训练刻苦,周大海曾拍着他肩膀说“是块好料子”。总攻前最后一次任务分配会上,这个年轻人站起来,声音洪亮地保证:“团长放心,我们连一定第一个冲上城墙!”

他做到了。

代价是此刻永远躺在这里,再也看不到城墙后升起的太阳。

林锋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没有移开目光,也没有闭上眼睛。他就这样看着,把每一张还能辨认的脸,每一处触目惊心的伤口,每一个凝固的姿态,都刻进脑子里。这是他的责任,作为指挥官,他必须记住这些用生命为他打开通道的人。

“团长。”身后传来低沉的声音。

林锋转身。周大海单手拄着一支冲锋枪,独臂的袖管空荡荡地垂着,脸上混杂着烟尘、汗水和血迹。他的眼神里有胜利后的亢奋余烬,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和痛惜。“各营正在肃清残敌,清点伤亡。‘夜莺’带侦察营在城内搜索可能隐藏的指挥所和仓库。小陈那边初步统计……”

“直接说数字。”林锋打断他,声音有些沙哑。

周大海沉默了两秒,报出一串数字。阵亡多少,重伤多少,轻伤多少。其中,在突破缺口和随后纵深巷战中损失的比例。缴获的武器、弹药、物资的初步估算。

每一个数字都像一块石头,沉甸甸地压下来。

林锋听完,久久没有说话。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那个巨大的缺口,投向缺口内外那些静止的身影。胜利是真实的,阜新城拿下来了,联军夏季攻势取得了关键进展。但胜利的重量,是由这些年轻的生命铸成的。

“告诉各营连主官,”他终于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平稳,但更深沉,“第一,仔细打扫战场,确认每一个牺牲同志的遗体,做好标记,登记清楚。受伤的,不惜一切代价抢救。第二,控制好俘虏,甄别军官和技术兵种。第三,清点缴获要仔细,尤其是地图、文件、电台、技术设备,单独存放,等技术人员来检查。”

“是。”周大海应道,顿了顿,“团长,你自己也……”

“我没事。”林锋摆摆手,从碉堡顶上跳下来,落地时膝盖传来一阵熟悉的隐痛——那是早年落下的旧伤。“我去看看水生他们。”

狙击分队在突破口侧翼的一个制高点建立临时阵地。那里原本是敌军的一个重机枪堡垒,现在已被“雪狼”占领。林锋沿着被炮火犁过的焦土走上去,脚步踩在碎砖和弹片上,发出咯吱的声响。

阵地上,赵小川正带着几个狙击手在整理装备,检查枪械。看到林锋,年轻人们立刻挺直身体敬礼,眼神里满是崇敬和激动。

“团长!”

“继续忙。”林锋点点头,目光扫过人群,没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水生呢?”

赵小川脸上的兴奋黯淡了一下,指了指堡垒后方一处相对背风的角落。“教官在那边……包扎。”

林锋心里一沉,快步走过去。

水生靠坐在半截断墙下,左眼上蒙着厚厚的绷带,血迹从纱布边缘渗出来,已经变成暗褐色。他的狙击步枪横放在膝上,右手正用一块相对干净的布,缓慢而仔细地擦拭着枪机。听到脚步声,他仅存的右眼转过来,准确地对上了林锋的视线。

“团长。”他的声音很平静,甚至比平时更平静。

林锋在他面前蹲下,看了看他的伤势。“伤怎么样?”

“炮弹破片,崩到了石头,石头渣子溅进眼睛。”水生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卫生员看过了,说左眼球保不住,已经摘了。右眼没事。”

林锋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手攥紧了。水生是他最信赖的狙击手,是“雪狼”的眼睛。那双曾经在千米之外锁定目标、冷静扣动扳机的眼睛,如今只剩下一只。

“什么时候的事?”他问。

“突破后,我们占领这个制高点,敌人反扑,炮火覆盖。”水生停下擦拭的动作,“我当时在观察,没来得及完全躲进掩体。”

林锋沉默了几秒。“疼吗?”

水生嘴角似乎扯动了一下,那可能是一个极淡的笑。“疼。但比死了强。”他顿了顿,“右眼还能用,瞄准镜调好了,八百米内没问题。”

这话里的意思很清楚:他还要继续战斗。

林锋看着这个跟随自己从湘西走到东北、从“林二狗”时代就并肩作战的兄弟,很多话涌到嘴边,最终却只变成一句:“好好养伤。‘雪狼’需要你的眼睛,一只也比别人两只亮。”

水生点了点头,没再说话,继续低头擦拭他的枪。那只独眼里的光,依然锐利如刀。

林锋站起身,没有再多说什么安慰的话。对水生这样的人,任何怜悯都是侮辱。他只需要知道,团长还信任他,队伍还需要他。

离开狙击阵地,林锋在逐渐被控制的城区里穿行。街道两侧的房屋大多受损,有的还在冒烟。战士们正在逐屋清理残敌,押送俘虏,搬运物资。偶尔还有零星的枪声从某个角落传来,但大局已定。

他看到了“夜莺”。女侦察营长正带着几个人,围在一处看似普通的民房前。房子外墙有新鲜的弹孔,门被炸开了。

“有发现?”林锋走过去。

“夜莺”转身,敬礼,动作干净利落。“团长。这房子地下可能有个隐蔽掩体,结构不对。刚才有俘虏说,有个敌军团部参谋往这个方向跑了。”

“炸开看看。”

爆破手很快到位。一声沉闷的爆炸后,地面上露出了一个向下延伸的洞口,有阶梯。几个战士端着枪,打着手电率先下去。片刻后,下面传来喊声:“安全!有东西!”

林锋和“夜莺”顺着阶梯走下去。下面是一个约二十平米的空间,有简单的桌椅、文件柜,还有一张行军床。墙上挂着地图,桌子上散落着文件和电报稿。最重要的是,角落里摆着两台电台,虽然外壳有破损,但看起来主体完整。

小陈被叫了下来。年轻的报务员眼睛立刻亮了,扑到电台前仔细检查。“能修!团长,这两台机器比我们用的好!零件也齐全!”

“全部搬上去,小心点。”林锋命令道。他又走到桌前,翻看那些文件。大多是往来电文、兵力部署图、补给清单。其中一份标注着“绝密”的作战计划草案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关于敌军在辽西走廊下一阶段防御调整的设想。

“这些东西,立刻整理,标注来源,单独打包,派专人送回前指。”林锋对“夜莺”说,“告诉前指,我们可能捞到一条大鱼。”

“是!”

走出地下掩体,重新回到阳光下,林锋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硝烟味依旧浓烈,但混入了初夏草木的气息。阜新城拿下了,但战斗远未结束。伤亡需要消化,战果需要巩固,新补充的兵员需要尽快融入,而下一场战斗,可能已经在路上了。

他抬头看了看天空。湛蓝如洗,几缕残烟像灰色的纱带,缓缓飘散。

“传令各营,”他对身边的通讯兵说,“抓紧时间休整,补充弹药给养。告诉周副团长和各级指导员,做好战士们的工作,尤其是新补进来的同志。我们在这里最多停留两天,然后要有新任务。”

“是!”

通讯兵跑开。林锋独自站在街道中央,环视着这座刚刚经历血火洗礼的城市。废墟间,已经有胆大的百姓探头探脑,战士们正在协助扑灭余火,抬运伤员。

胜利是真实的,代价也是真实的。而他的任务,就是带着这些活着的人,背负着牺牲者的意志,继续走下去。

他转过身,走向临时设立的团指挥部。那里,地图已经铺开,新的敌情通报可能已经在等着他。

“雪狼”的脚步,不会停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