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
苏曼从唇间吐出这个字,像是给这场宏大的构想,安上了最后一枚,也是最关键的一枚钉子。
裕南县招待所,这个小城里最高规格的住所,在苏曼眼中,简陋得像个临时营房。墙壁上还残留着上一代领导视察时贴的标语,已经微微泛黄。空气里有股消毒水和潮湿被褥混合的味道。
然而,苏曼毫不在意。
她将这里变成了她的临时作战指挥室。一部卫星电话,一台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电脑,连接着她庞大的商业帝国和遍布全球的人脉网络。
“是我,苏曼。”
电话接通,她对着听筒,语气恢复了那个商界女王的冷静与强势。电话那头,是法国奢侈品行业协会的一位资深顾问,一个平日里对她毕恭毕敬的法国老头。
“皮埃尔,我需要你帮我找一个人。一个华裔设计师,陈逸。”
“陈逸?”电话那头的声音明显顿了一下,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惊讶,“哦,苏小姐,您说的是那位‘影子’先生吗?天呐,他已经消失很多年了。”
“我知道他消失了,所以才需要你找。”苏曼的指尖在桌上轻轻敲击着,“动用你所有的关系,巴黎、米兰、纽约……我要知道他现在在哪儿。”
“苏小姐,这……这非常困难。”皮埃尔的声音充满了为难,“当年他离开巴黎,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他拒绝了所有人的挽留,拉黑了所有联系方式。很多人都说,他对这个圈子已经彻底心死了。”
“价钱不是问题。”苏曼的语气不容置疑。
“不不不,这不是钱的问题。”皮埃尔急忙解释,“这是……尊重。在这个圈子里,陈先生是一个传奇,也是一个禁忌。没有人敢去打扰他的安宁。我只能说,我尽力。”
电话挂断。
苏曼的眉头第一次紧紧锁起。她低估了这件事的难度。
接下来的两天,她打了几十个电话。从LVmh集团的高管,到意大利手工皮具世家的传承人,从《VoGUE》的主编,到世界顶级买手店的创始人。
她的人脉网络像一张巨大的网,撒向了全球时尚界的每一个角落。然而,捞上来的,却只有关于陈逸的,一个又一个传说。
有人说,他是近五十年来,唯一一个能将东方哲学与西方剪裁完美融合的天才。他在巴黎的收山之作,那场名为“墨”的发布会,被誉为“时尚界的一场禅修”,至今无人能超越。
有人说,他性格孤僻,极度厌恶商业。当年他所在的时装屋为了迎合市场,要求他在设计中加入更多logo元素,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将设计稿付之一炬,第二天便递交了辞呈。
还有人说,他最痛恨的就是“中国风”。他认为市面上绝大多数所谓的“中国风”,不过是龙凤、盘扣、青花瓷这些符号的拙劣堆砌,是对东方美学最肤浅、最无知的亵渎。他曾公开说:“当你的设计需要用一个‘中国结’来证明你的身份时,你已经输了。”
这些传说,像一块块拼图,在林默和苏曼面前,拼凑出了一个孤高、决绝、对商业和庸俗彻底失望的天才形象。
他不是在等人发现的隐士,他是一个主动与世界决裂的“叛逃者”。
“难办了。”苏曼揉着发痛的眉心,将最后一份人物资料丢在桌上,“这个人,油盐不进。我们就算找到了他,他凭什么会答应我们?”
赵市长和马建国在一旁听着,心已经凉了半截。他们原以为,只要苏总这位财神爷肯出钱,就没有办不成的事。现在看来,有钱也请不动的神,才是最难请的。
林默这两天并没有守在招待所里。
他跟着马建国,几乎跑遍了裕南县最偏远的几个乡镇。他没有让任何人陪同,就两个人,一辆破旧的吉普车,一包干粮,一壶水。
他去拜访了那位全县最年长的“云绣”传人,一个九十二岁、眼睛已经不太好使的老婆婆。老婆婆拿出了自己压箱底的嫁衣,那是一件用孔雀羽线绣成的霞帔,在昏暗的油灯下,流光溢彩,仿佛有生命在流动。
他去山谷里找到了那个唯一还记得完整“婚嫁哭调”的七旬老汉。老汉就着一壶劣质的白酒,为他唱起那嫁女时的悲伤与祝福。调子苍凉高亢,林默听着,仿佛看到了千百年来,这片土地上无数个父亲,在送别女儿时那份深沉而复杂的爱。
他还找到了一个祖传的古法造纸作坊。匠人一家用山里的构树皮,遵循着流传了上千年的七十二道工序,造出一种名叫“还魂纸”的麻纸,坚韧洁白,千年不腐。
每到一处,林-默都只是静静地看,静静地听。他用钱博那部可以录音的手机,记录下那些歌谣,拍下那些作品的细节。他像一个最虔诚的学生,在学习一部即将失传的古老经卷。
马建国从一开始的不解,到后来的敬佩,最后变成了深深的震撼。他发现,林默关注的,从来都不是这些东西能卖多少钱,而是它们背后的故事,它们的传承,它们的“根”。
这天晚上,林默带着一身尘土和疲惫回到招待所时,正看到苏曼一脸烦躁地挂断电话。
“还是没有消息?”林默问。
“有消息。”苏曼自嘲地笑了一下,“最新消息是,三年前,有人在京都的潘家园见过他,像个普通游客一样在淘旧书。两年前,有人在景德镇的一个小窑口看到他,自己动手在拉坯。一年前,又有人说在终南山的一个道观里见他和一个老道士下棋……他就像一阵风,你永远不知道他下一秒会吹向哪里。”
她将一叠打印出来的资料推到林默面前:“这是他的全部信息。陈逸,五十二岁,生于书香门第,祖父是民国时期的着名画家。他从小学习国画书法,十几岁去了法国,后来进入巴黎最顶尖的时装学院。二十五岁崭露头角,三十五岁成为顶级时装屋的艺术总监,四十岁,在事业最巅峰的时候,突然隐退。”
林默拿起那份资料,照片上的陈逸,是在一场发布会后台拍的。他穿着最简单的白衬衫,头发微长,眼神清冷,与周围的喧嚣和浮华格格不入。
“看来,他不是在躲避,他是在寻找。”林默看着照片,若有所思。
“寻找什么?”
“寻找那些还没有被商业污染的东西。”林默放下资料,“他恨的不是‘中国风’,他恨的是‘伪中国风’。他失望的不是时尚,而是这个行业本身。他是一个纯粹的艺术家,一个理想主义者。”
“所以,我们想用一个商业计划去打动一个唾弃商业的理想主义者?”苏曼觉得这事儿越来越玄了,“我们成功的概率是零。”
“不,我们成功的概率是百分之百。”林默的回答,让苏曼愣住了。
“为什么?”
“因为我们给他的,不是商业。”林默的目光,穿过苏曼,仿佛看到了那个在人世间游荡的孤独灵魂,“我们给他的,是他找了一辈子,却始终没找到的东西。”
“是什么?”
“一个为文明作传的机会。”林默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千钧。
就在这时,苏曼的私人电话响了。这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起来。
“是苏曼小姐吗?”电话那头,是一个苍老而温和的声音。
“我是,请问您是?”
“呵呵,你不认识我,但你的父亲,苏老先生,二十年前帮过我一个小忙。”老人缓缓说道,“我以前是《风尚》杂志的总编辑,早就退休了。我听皮埃尔说,你在找陈逸。”
苏曼的心猛地一跳,立刻坐直了身体:“老先生,您有他的消息?”
“我没有他的消息。”老人的回答让苏曼的心沉了下去,但随即又道,“但我知道,他想去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
“当年他离开巴黎前,我们最后一次喝茶。他给我看了一幅他自己画的水墨画,画的是江南的小桥流水,乌篷船,还有临水的茶楼。他对我说,商业太吵了,他想找一个地方,能安安静静地听一听蚕吃桑叶的声音。”
“蚕吃桑叶的声音?”苏曼重复着这句话,一头雾水。
“他说,那是丝绸的源头,也是美的源头。”老人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苏曼握着电话,呆住了。
林默在一旁,将这段对话听得清清楚楚。他走到苏曼身边,拿起桌上的一支笔,在一张白纸上,写下了两个字:
江南。
他又在“江南”后面,画了一个圈,圈住了两个更具体的字:
苏杭。
“蚕丝的源头……”林默的笔尖,最后落在了地图上一个不起眼的小镇上,“古代这里遍植桑树,是顶级丝绸‘辑里丝’的故乡。明清时,镇上家家户户都以养蚕织丝为生。”
他抬起头,看着苏曼,眼中闪动着一种猎人发现猎物踪迹时的光芒。
“我想,我们知道该去哪儿找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