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像一块厚重的黑丝绒,将裕南县的群山笼罩得严严实实。
石门坎村,马建国家的小院里,那张平日里用来吃饭的八仙桌被擦得油光发亮。桌上没有山珍海味,只有几样山里人自家种的蔬菜,一盘炒鸡蛋,和一锅热气腾腾的核桃茶。
苏曼就坐在这张桌边。她换下了一身剪裁精良的商务套装,穿上了林默让赵市长提前准备的冲锋衣和运动裤,头发也简单地束在脑后。即便如此,她身上那股与生俱来的、在商海里浸泡出的干练与疏离,仍让这间土屋显得有些局促。
她几乎没怎么动筷子,只是端着一碗核桃茶,目光透过那扇小小的木窗,望向外面深不见底的黑暗。
白天,她跟着林默,在马建国的带领下,几乎走遍了石门坎村。她亲眼看到了那床绣了三年的龙凤被,亲手触摸了那些被称为“云绣”的、针脚细密到令人发指的绣品,也亲耳听到了那位坐在村口核桃树下的老人,哼唱着那段没有歌词、却仿佛能与天地对话的古老山谣。
她的震撼,是真实的。
但震撼过后,商人的理智迅速回笼。这些东西是“宝藏”,她承认。可如何将这些零散的、未经雕琢的“宝藏”,变成能让华尔街和金融城都为之侧目的真金白银,这中间的距离,比从这里到巴黎还要遥远。
“名字。”苏曼收回目光,打破了屋内的安静,“任何一个品牌,都始于一个响亮的名字。它必须简单,有力,容易记忆,并且能承载我们想要讲述的故事。”
她看向林默,眼神锐利得像一把手术刀:“你想过没有?”
林默给她的茶碗里续上热茶,摇了摇头:“想过一些,但都不满意。”
“说来听听。”苏曼来了兴趣。
“比如‘华夏’、‘神州’、‘九州’……”林默说出几个最大气的词,“太大,太空,像国家地理的纪录片,没有聚焦感。”
“‘龙’、‘凤’、‘麒麟’?”苏曼挑眉。
“太具象,太符号化。”林默否定道,“这些年,西方人对我们的理解,就停留在这些图腾上。我们要做的是打破他们的刻板印象,而不是去迎合。”
“那‘丝路’?‘云锦’?”苏曼又提了两个充满东方意象的词。
“‘丝路’,格局不错,但已经被用滥了。‘云锦’,很好,但它只概括了刺绣,概括不了山谣,也概括不了那些古老的传说。”林默的思路清晰无比,“我们的品牌,根植于裕南,但绝不止于裕南。它应该是所有即将失传的华夏之美的集合体。”
苏曼的指尖轻轻敲击着粗糙的木质桌面,陷入了沉思。
林默的每一个否定,都精准地打在她作为一个顶尖商人对品牌构建的理解上。她发现,这个年轻的官员,思考的维度早已超越了商业本身。他不是在创立一个品牌,他是在为一种文明寻找一个现代的、能与世界沟通的载体。
“难。”苏曼吐出一个字,“既要有东方的神韵,又不能落入西方人设定的窠臼;既要有文化的厚度,又要让不同文化背景的人都能感受到它的美感和价值。这几乎是个悖论。”
赵市长和马建国坐在一旁,像两个听天书的小学生,大气都不敢出。他们听着那一个个被林默和苏曼随口说出又轻易否定的名字,每一个单拎出来,都比他们县城里最气派的商场名字还要响亮。
屋子里的气氛再次陷入了某种创造性的僵局。
窗外,风吹过山谷,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远古的山灵在低语。桌上的煤油灯,火苗轻轻跳动了一下,光影在墙壁上摇曳。
林默的目光,无意中落在了墙上。那是一张泛黄的奖状,马建国的儿子在小学得的“三好学生”,用最简单的木框裱着。奖状的上方,印着几个如今看来有些过时的美术字。
他的瞳孔,在那一瞬间,微微收缩。
“云锦天章,人文之始。”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将这八个字轻声念了出来。
“什么?”苏曼没听清。
“《尚书·顾命》里的一句话。”林默抬起头,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光亮,像是黑夜里被点燃的星辰,“它的意思是,天上的云霞,组成了瑰丽的图案文章,这,便是人文世界的开端。”
他看着苏曼,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们的品牌,就叫‘天章’。”
“天……章?”
苏曼在口中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
“天”——天空,天赐,至高无上。
“章”——篇章,印章,规章,纹章。
这两个字组合在一起,有一种古朴而庄严的份量感。它不像“龙凤”那样张扬,也不像“丝路”那样平白,它带着一种从容不迫的、俯瞰众生的气度。
“天章……”苏曼的眼睛也亮了,“heavenly Scroll,或者 the celestial pattern……这个名字,本身就充满了故事感。它暗示着每一件作品,都不是凡人的造物,而是上天赐予的、独一无二的华美篇章。”
她越想越觉得妙。这个名字,完美地避开了所有陈词滥调。它既有深厚的华夏文化源头,又有一种可以被全世界理解的、关于“神圣”和“稀有”的普世价值。
“天章,”林默的声音带着一丝笑意,“它可以是一件衣服,一幅刺绣,一段音乐,甚至是一种香气。万物皆可为‘章’,只要它承载了极致的美和深厚的人文精神。”
“好!”苏曼猛地一拍桌子,把旁边的赵市长吓得一个哆嗦。
她站起身,在这间狭小的土屋里来回踱步,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兴奋:“这个名字,就是我们品牌的灵魂!它定义了我们的血统——我们不是人间的贵族,我们的血统,来自天上!”
她停下脚步,目光灼灼地看着林默,那眼神里,有棋逢对手的欣赏,有发现宝藏的惊喜,还有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倾慕的灼热。
这个男人,总能把腐朽化为神奇,把不可能变成可能。他给她的,从来都不是一个简单的商业方案,而是一个足以改变格局、颠覆认知的全新世界。
“天章……”马建国在一旁,也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他不懂什么《尚书》,也不懂什么品牌灵魂,但他能感觉到,这两个字,有一种让他想挺直腰杆的力量。仿佛他婆娘炕上那床被子,不再是土气的嫁妆,而真的是天上织女的作品。
“品牌的名字有了,血统的故事也有了。”苏曼的兴奋劲过去,冷静再次占了上风,她坐回桌边,神情变得严肃起来,“林默,接下来,是比取名字难一百倍的事情。”
她伸出两根手指。
“第一,钱。要打造一个顶级的奢侈品牌,需要的不是几千万,也不是几个亿,而是以‘十亿’为单位,并且在未来五年内不计回报的持续投入。这笔钱,我来出。”
她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我来买单”,但赵市长和马建国已经听得快要昏厥过去。
“第二,”苏曼的目光变得格外深邃,“也是最关键的——人。”
她看着林默,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们有最好的‘面粉’,也有了最响亮的‘招牌’,但我们还缺一个能把这一切揉捏在一起,真正创造出奇迹的‘面包师’。”
“我们需要一个设计师。一个……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