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默的问题，像一颗石子投进死水。
“我们山里……有什么？”
马建国浑浊的泪眼，出现了一瞬间的茫然。他似乎从未想过，这位手眼通天的京官，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
有什么？
有穷。有世代都翻不过去的大山。有漏雨的土坯房和一到冬天就吃不饱饭的孩子。
这些话堵在他的喉咙口，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在这样一位大人物面前，诉苦是最无用，也是最掉价的。
他身后的一个汉子，那个叫小王的年轻人，忍不住开口了：“我们山里有最好的药材！别人家种的当归要三年才能收，我们那儿的，两年就够年份，药性还足！还有，我们那儿的绣娘，闭着眼睛都能绣出一百种花样，城里人见都没见过！”
另一个年纪稍长的汉子也跟着补充：“我们裕南的核桃，皮薄如纸，用手一捏就开，比山外的香多了！还有我们那里的青石板，铺在地上冬暖夏凉，以前都是给京城修宫殿用的料……”
他们七嘴八舌地说着，像是在拼命展示自家最珍贵的宝贝，生怕说得慢了，眼前这位贵人就会失去耐心。
林默静静地听着。
当归、刺绣、核桃、青石板……
这些东西，在他脑海中快速地闪过，却无法构成一张清晰的蓝图。它们太零散，太原始，像是一盘上好的珍珠，却没有一根线能将它们串起来。
他抱着怀里那张沉甸甸的牛皮，那上面三十七万个手印仿佛有了温度，透过粗糙的皮质，炙烤着他的手臂，也炙烤着他的内心。
一个县，几十万人，就因为一条公路的绕行，被隔绝成了孤岛。
怎么办？
他迫切地需要一个答案。一个能真正解决问题，而不是暂时掩盖问题的答案。
也就在这一刻，他脑海中那沉寂已久的面板，毫无征兆地，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璀璨方式，轰然亮起。
不是白色，不是蓝色，甚至不是紫色。
是两道同样耀眼、同样夺目的金色光芒，如同日月同辉，并列在他的意识深处，几乎灼伤了他的“眼睛”。
【金色剧本（选项一）：输血】
【行动纲要：动用西部试验区最高权限，并向中央申请专项扶贫款，以“大会战”模式，三年内向裕南县直接投入一百亿资金。修建通往县城的次级公路，翻新全县校舍与医院，对所有贫困户进行现金补贴。】
【预估效果：立竿见影。一年内，贫困数据断崖式下降。两年内，民怨彻底平息，成为“精准扶贫”的模范样本，政绩斐然。】
【潜在风险：内生动力枯竭，滋生“等、靠、要”思想。资金监管难度极大，易产生腐败。一旦输血停止，极有可能返贫。此为，饮鸩止渴之策。】
……
【金色剧本（选项二）：造血】
【行动纲要：深入调研裕南县独特的生态、文化、矿产资源。以“天章”品牌模式为蓝本，引入外部资本与智力，打造具备核心竞争力的本土产业链。路，作为产业配套，随项目逐步延伸。】
【预估效果：周期漫长，困难重重。初期投入巨大，且三到五年内难见成效，甚至可能因市场、技术等因素彻底失败，造成巨大资源浪费。】
【潜在回报：一旦成功，将彻底根除贫困，形成可持续发展的内循环经济。其模式可复制推广，为全国同类地区提供解决方案。此为，愚公移山之策。】
林默的呼吸，有那么一瞬间的停滞。
这是情绪剧本第一次，给他提供了两个同为“金色”的选项。
它们就像两条截然不同，却同样通往传说之境的道路。
一条是鲜花铺就的坦途，看得见终点，看得见荣耀。选择它，他能以最快的速度，兑现“国之栋梁”的期许，将裕南县打造成一个亮眼的政绩工程。钱博会高兴，赵市长会高兴，京城那些等待他拿出成果的领导们，也会高兴。所有人都满意，除了……或许是裕南县自己的未来。
另一条，是荆棘丛生的荒径。没有路标，没有补给，每一步都可能踏空，随时会跌入万丈深渊。选择它，意味着他要赌上自己的政治前途，去博一个不确定的未来。这期间，他会面临无数的质疑、催促和压力。一旦失败，他将从“国之栋梁”变成一个好大喜功、浪费国家资源的笑话。
林默感觉自己站在一个巨大的悬崖边，脚下是万丈深云。左手是看得见的安稳，右手是看不见的希望。
他甚至能想象到，如果他选择“输血”，赵市长会如何感激涕零地向他保证，一定把每一分钱都花在刀刃上；钱博会如何松一口气，称赞他行事稳妥，顾全大局。
“林主任……”
赵市长的声音，果然在旁边小心翼翼地响了起来。他看着林默抱着那张牛皮，久久不语，以为他在为难。
“裕南县的情况，确实是个老大难。要不……要不咱们试验区先挤出一笔紧急资金，五千万……不，一个亿！先把过冬的物资和取暖问题解决了，把人心稳住。修路的事，咱们再成立个专家组，慢慢论证，从长计议……”
这番话，说得何其恳切，何其“顾全大局”。
这不就是“输血”的翻版吗？先用钱堵住窟窿，把眼前的麻烦应付过去。至于窟窿下面是不是无底洞，以后再说。
林默没有看他，他的目光，依然停留在马建国的脸上。
他看到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在听到“一个亿”的时候，并没有流露出欣喜，反而闪过一丝更深的、不易察失的悲哀。
林默的心，忽然被这丝悲哀刺痛了。
他明白了。
马建国跪在这里，绝食三天，他要的，从来就不是钱。
钱，只能买来一时的温饱，买不来长久的尊严。
他要的，是一条路。一条能让他们挺直腰杆，靠自己的双手走下去的路。
林默脑海中那两道刺目的金光，渐渐黯淡下去。他发现，当他把目光从那些宏大的纲要和冰冷的预估上移开，重新聚焦到眼前这个活生生的人身上时，那个看似两难的抉择，其实根本就不存在。
或者说，答案，从来都只有一个。
他缓缓松开了紧抱着牛皮的手，将这份重逾千斤的“请愿书”，郑重地交还到马建国的手中。
马建国下意识地接住，愣愣地看着林默，不明白他这是何意。
“马县长。”林默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周围所有的杂音。
“我现在问你一个问题，你不用考虑我，也不用考虑任何人，你只需要摸着自己的良心，代表你身后的三十七万百姓，回答我。”
他的眼神，前所未有的严肃。
马建国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杆，死死地抱着那张牛皮，像一个等待接受检阅的士兵。
林默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问道：
“如果现在有两条路。第一条，国家每年给你们县一大笔钱，保证家家户户有饭吃，有衣穿，孩子有学上。但你们山里的东西，可能还是卖不出去，你们的日子，要靠国家养着。”
“第二条，国家不给钱，只给一个政策，给一个机会。但路，要你们自己去闯，可能会比现在还苦，会流更多的汗，甚至最后血本无归，一无所有。”
林默的目光，像两把锋利的刻刀，深深地刻进马建国的眼底。
“你告诉我，你们裕南县，选哪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