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默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砸进了试验区总部门前这片死寂的池塘。
风停了,树叶不再沙沙作响。钱博和赵市长屏住了呼吸,连那个叫小王的年轻汉子也忘了愤怒,只是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县长。
两条路。
一条是躺在国家的怀里,吃饱穿暖,但从此断了筋骨,失了魂魄。
另一条是赤手空拳,去闯一条血路,可能会头破血流,但挣来的是站着的尊严。
这个问题,太尖锐,也太残忍。
马建国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那双刚刚流过泪的眼睛,此刻却异常的干涩。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了自己怀里那张巨大的、承载着三十七万颗人心的牛皮上。
他仿佛能看到,在那一个个鲜红的手印背后,是一张张黝黑的、被岁月刻满沟壑的脸。是那些在悬崖边上种玉米的老农,是那些守着一盏煤油灯给孩子缝补衣服的婆姨,是那些眼睛里充满对山外世界渴望,却连县城都没去过的半大孩子。
钱?钱能给他们买来白面馒头,能给他们换上新衣裳,可钱能给他们换来一个走出大山的未来吗?钱能让那些孩子,在城里孩子面前,抬起头来吗?
赵市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紧张地看着马建国,心里已经替他想好了一万个答案。当然是选第一条!先拿钱,稳住人心,这是最稳妥的为官之道。这个马建国,只要不傻,就不会拒绝送到嘴边的肥肉。他甚至想开口提醒一下,却被钱博一个眼神给按了回去。
时间,在这一刻被拉得无比漫长。
终于,马建国抬起了头。他那张灰败的脸上,没有了悲愤,没有了绝望,只剩下一种洗尽铅华的平静与决绝。
他看着林默,嘴唇翕动,声音沙哑,却字字清晰。
“林主任。”
“我们不要钱。”
短短五个字,像五记重锤,狠狠砸在了赵市长的天灵盖上。他一个踉跄,差点没站稳,满脸都是匪夷所思的表情。
不要钱?疯了!这个马建国彻底疯了!
马建国没有理会旁人的惊愕,他的眼里只有林默。
“钱,只会养懒汉。我们裕南县的人,骨头还没软到那个地步。”他顿了顿,将怀里的牛皮抱得更紧了些,仿佛那能给他无穷的力量。
“我们只要一个政策。”
“一个……能让我们把山里的东西,堂堂正正卖出去的政策。”
话音落下,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林默脑海中那两道并立的、如同日月般璀璨的金色剧本,在这一刻,仿佛完成了它们的使命,光芒缓缓收敛,最终化作一道温润的暖流,融入他的四肢百骸。
他知道,他赌对了。
他看着眼前的马建国,这个衣衫褴褛、形容枯槁的男人,在这一刻,形象却变得无比高大。这才是华夏的基层干部,是这片土地上真正的脊梁。他们或许不懂什么宏大叙事,不懂什么资本运作,但他们心里,装着最朴素的道理,和最坚韧的骨气。
“好。”林默只说了一个字。
他伸出手,没有去拿那张牛皮,而是拍了拍马建国的肩膀。
“政策,我给你。”
他又转向早已面如土色、脑子一片空白的赵市长。
“赵市长。”
“啊?啊!在!林主任您吩咐!”赵市长一个激灵,连忙躬身。
“从明天开始,试验区成立‘裕南县专项发展课题组’,我亲自担任组长。”林默的语气不容置疑,“你,担任副组长。今天晚上,你负责安排好马县长和同志们的食宿,让他们洗个热水澡,吃一顿热乎饭。明天早上九点,在试验区三号会议室,召开第一次全体会议。”
“是!是!我马上去办!”赵市ter连声应诺,如蒙大赦,转身就要走。
“等等。”林默叫住了他。
赵市长僵在原地,战战兢兢地回过头。
林默的目光很平静,却让这位市长感觉像是被x光从里到外扫了一遍。
“赵市长,我听说,绿洲市财政每年都会给下属贫困县,划拨一笔‘特色农产品推广专项资金’。”
赵市长的心猛地一跳,额头的冷汗又下来了。
林默的声音依旧平缓:“我想知道,过去三年,拨给裕南县的这笔钱,都推广了些什么?取得了哪些成果?明天开会,我需要看到一份详细的报告。要精确到每一笔支出,和对应的成果。能做到吗?”
赵市长的脸,瞬间由白转青,又由青转紫,像是开了个染坊。他张了张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那笔钱,年年都拨,可谁都知道,那就是一笔糊涂账,拨下去就如泥牛入海,别说成果,连个水花都看不见。让自己拿报告?这不等于要自己的命吗?
看着赵市长那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林默没有再逼他。他知道,这第一把火,点到这里就够了。
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马建国,声音温和了许多:“马县长,听到了吗?明天九点,会议室。我希望到时候,你能给我讲讲,你们山里那些宝贝,到底有多好。”
马建国怔怔地看着林默,看着他从容不迫地安排着一切,看着他三言两语就让一位地级市的市长噤若寒蝉。他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三天三夜的绝望和等待,换来的,不是一笔冷冰冰的施舍,而是一个真正愿意俯下身子,听他们说话,为他们办事的人。
他那双刚硬了没多久的眼睛,又一次红了。
“林主任……”他哽咽着,想说什么,却又觉得任何感谢的话,在对方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
“去吧。”林默摆了摆手,“把身体养好,未来的路,不好走。打起精神来,仗,才刚刚开始。”
说完,他从马建国怀里,将那张沉甸甸的牛皮请愿书,轻轻地抽了出来,小心翼翼地卷好,抱在自己怀里。
“这个,我先替你们保管。什么时候,裕南县的老百姓,家家户户都走上柏油路,住上新房子了,我再还给你。”
马建国看着那张被林默视若珍宝般抱在怀里的牛皮,再也忍不住,转过身,用手背狠狠抹了一把脸。他身后的汉子们,一个个也都红了眼眶,却都挺直了胸膛。
在赵市长近乎谄媚的引领下,马建国一行人,终于离开了这片他们守了三天三夜的台阶。
门口,只剩下林默、钱博,和几个大气不敢出的工作人员。
夜风吹过,带着一丝凉意。
钱博走到林默身边,看着他怀里的牛皮卷,又看了看远处那片沉寂的山脉轮廓,神情复杂地叹了口气。
“小林,你这又是何苦。”他的声音里,有关切,有不解,也有一丝担忧,“给了钱,皆大欢喜,你的政绩也好看。现在你选了这条路,这可不是修一条高速公路那么简单了。这里面的水,比塔克拉玛干的流沙,还要深。”
林默没有说话,只是低头看着怀里的牛皮卷。
钱博以为他没听进去,又加了一句:“我不是不信你的能力。可产业扶贫,喊了这么多年,有几个是真正成功的?这背后,牵扯到的人和事,太多太复杂。你这是……把一座山,背在了自己身上啊。”
林默抬起头,笑了笑。
他望向那片黑暗,目光仿佛穿透了夜幕,看到了山里的万家灯火。
“钱司长,你错了。”
他轻声说。
“我不是要背起一座山。”
“我是想让这座山里的人,自己站起来,把山,搬开。”
说完,他抱着那卷牛皮,转身走进了身后的办公大楼。他的背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拉得很长,坚定而沉稳,仿佛他抱着的不是一张牛皮,而是一个崭新世界的雏形。
钱博愣在原地,反复咀嚼着林默最后那句话,眼神,渐渐从担忧,变为了某种深沉的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