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暴喝,像一柄生锈的锥子,狠狠刺破了试验区总部门口这片凝固的死寂。
钱博和赵市长的心脏,齐齐往下一沉。他们最担心的场面还是发生了,在京城贺电的墨迹未干之时,在林默这位“国之栋梁”的面前,竟有人敢如此冲撞。这要是传出去,就是天大的政治事件。
赵市长额角的冷汗“唰”地一下又冒了出来,他刚要上前呵斥,却被林默一个不动声色的眼神制止了。
林默依旧保持着下蹲的姿势,目光没有离开马建国,只是平静地看着那个挡在身前的年轻汉子。那汉子约莫三十出头,脸膛被高原的紫外线晒得紫红,一双眼睛因为激动和愤懑而布满血丝,他张开双臂,像一头护崽的狼,死死地护着身后的县长。
“小王!你给我退下!”
一声沙哑的、用尽了全身力气的低吼,从地上响起。
马建国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竟撑着冰冷的石阶,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一把推开那个叫小王的汉子,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干裂的嘴唇哆嗦着,指着他,却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林主任……他……他年轻,不懂事,您别……”
“我懂。”林默打断了他,缓缓站直了身体。他看着那个叫小王的汉子,对方的眼神里没有恶意,只有一种被逼到绝路的、野兽般的悲愤。
林默的目光重新落回马建国身上。
“马县长,你刚才说,想让我看一样东西。”
马建国身子一震,仿佛这才想起自己此行的最终目的。他回过头,对着身后那几个同样风尘仆仆的汉子,用一种近乎嘶哑的气音,说了一个字。
“拿。”
两个汉子上前一步,从随身的、一个巨大的帆布行囊里,吃力地抬出一个沉甸甸的、用麻绳捆扎得结结实实的卷轴。
那东西看起来不像文件,更像是一卷准备拿去铺房顶的油毡。它被抬出来的那一刻,一股混杂着牲畜皮毛、尘土和某种说不清的岁月的气息,在清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钱博和赵市长都看愣了,这是什么?
在众人困惑的注视下,马建国走上前,亲自解开那粗糙的麻绳。他的手指因为虚弱和紧张而不断颤抖,解了好几次才成功。
随着麻绳的松脱,那卷轴“哗啦”一声,在冰冷的地面上铺展开来。
那是一张巨大无比的、完整的牛皮。
皮子已经泛黄,边缘卷曲,上面用最粗劣的毛笔,密密麻麻地写满了黑色的名字。字迹歪歪扭扭,有大有小,显然出自许多不同的人之手。而在每一个名字的后面,都赫然按着一个鲜红的、刺目的手印。
成千上万个名字,成千上万个手印,像一片红色的、沉默的森林,覆盖了整张牛皮,带来一种令人窒息的视觉冲击。
昏黄的路灯光洒在上面,那些红手印仿佛变成了一滴滴凝固的血,在无声地呐喊,在无声地控诉。
“林主任……”马建国的嗓子彻底哑了,他蹲下身,用粗糙的手掌,轻轻抚摸着那张牛皮,像是在抚摸自己孩子的脸。
“这是我们裕南县,三十七万八千六百一十二口人,按下的手印。识字的,自己写名字;不识字的,让村干部代笔,自己按上手印。”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记记重锤,砸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口上。
三十七万八千六百一十二。
这个数字,被他用一种可怕的精确度说了出来。那不是一个统计数据,那是他心里装着的,每一个活生生的人。
钱博呆住了。他这辈子见过的红头文件,签过的报告,比这里的名字还多。可他从未见过这样一份“文件”。这哪里是文件,这分明是一方水土的血肉和灵魂。
赵市长更是面如土色,双腿都有些发软。他终于明白,自己之前所谓的“情况特殊”、“难以解决”,在这样一份沉重如山的民意面前,是何等的苍白和可笑。
马建国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望着林默,那眼神里,已经没有了下级对上级的敬畏,只剩下一种托付般的、孤注一掷的恳切。
他双手捧起那张牛皮的一角,想要递给林默。
可那张牛皮太重了,或者说,是他承载的希望太重了。他捧着它,身体晃了晃,膝盖一软,“扑通”一声,竟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这一跪,像一道惊雷,在死寂的夜里炸响。
钱博和赵市长倒吸一口凉气,魂都快吓飞了。一个县的最高行政长官,给一个上级领导下跪,这是要捅破天的大事!
“马县长!”林默脸色一变,一个箭步上前,伸手就去扶他。
可马建国却像是铁了心,双膝死死地钉在地上,任凭林默怎么拉,他都纹丝不动。他高高地举着那张牛皮,举到了林默的面前,像是举着一份祭品。
“林主任!”
他仰着头,脖子上的青筋因为用力而根根暴起,积攒了三天的屈辱、悲愤和绝望,在这一刻,化作了一声泣血般的嘶吼。
“我马建国,今天不要这张脸了!我给您跪下!”
“我不是来闹事,也不是来要挟您!公路绕开了我们,我们认命!那是国家的大战略,我们一个穷县,不能拖国家的后腿!”
“我们不要国家的补贴,不要救济粮!钱和粮食,只会养懒汉!我们裕南县的人,有手有脚,饿不死!”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字字泣血,句句诛心。
“可是……可是路通了,山外的菜果运进来,比我们自己种的还便宜。我们山里的药材、毛皮、山货,想运出去,运费比东西还贵!孩子们想出去上学,以前走五天,现在看着高速路上的车,还是要走五天!我们……我们被这个时代,彻底给忘了啊!”
说到最后,这个在山里摸爬滚打了几十年的汉子,再也绷不住了。两行浑浊的泪水,从他布满沟壑的脸颊上,滚滚而下。
他将那张牛皮,用尽全身的力气,向林默面前又递了递,额头重重地磕在了冰冷的地面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
“林主任,我给您磕头了。我只求您一件事……”
“求您,给我们山里这几十万百姓,也找一条活路!”
“活路”两个字,像两把烧红的刀子,捅进了林默的心脏。
他感觉自己胸口那个装着“国之栋梁”贺电的口袋,瞬间燃烧了起来,那份荣耀,此刻变成了对他最恶毒的诅咒。
“快起来!你快给我起来!”
林默低吼着,他不再是去“扶”,而是用尽全身力气,一把将马建国从地上拽了起来。
马建国被他拽得一个踉跄,手中的牛皮卷也脱手滑落。
林默下意识地伸手一捞,将那张沉甸甸的、带着一个男人体温和泪水的牛皮,稳稳地接在了自己怀里。
牛皮很重,压得他手臂一沉。
他抱着它,仿佛抱着三十七万人的命运。
他看着眼前这个泪流满面的县长,看着他身后那些眼中含泪、却依旧站得笔直的汉子,看着不远处脸色惨白、手足无措的钱博和赵市长。
最后,他的目光,越过这些人的头顶,投向了远方。
在那片被夜色笼罩的、无边的黑暗里,巍峨的群山像一头头沉默的巨兽,匍匐在那里,没有一丝灯火,没有一点声音。
那里,就是被天路遗忘的角落。
那里,就是马建国口中,那几十万渴望一条活路的百姓,世代生息的地方。
林默抱着那份滚烫的牛皮请愿书,心中那个刚刚被京城贺电点燃的、关于宏大叙事和辉煌未来的构想,被彻底击得粉碎。
他终于明白,摆在他面前的,不是一个工程难题,不是一个经济问题。
这是一个最根本的,关于“公平”的拷问。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冰冷,像是灌满了铁砂。他看着马建国,看着那双在泪水中燃烧着最后一丝希望的眼睛,低声问道:
“马县长,你告诉我,你们山里……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