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0章：一条路盘活了一片绿洲
篝火渐渐熄灭，欢腾的人群也已散去，只留下炭火在夜风中发出最后的噼啪声。
“昆仑之门”大桥上，只剩下林默、苏曼和钱博三人。晚风吹过空旷的桥面，带着大漠夜晚独有的凉意，卷起一丝烤羊肉的余香，却吹不散钱博带来的那份沉重。
林默脸上的笑意已经敛去，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手里的那份文件。文件上的地形图，在手机屏幕的光照下，显得格外刺眼。那条蜿-蜒的黑色公路，像一条生机勃勃的大动脉，将沿途的绿洲城市串联成一体。然而，在这条主动脉的两侧，大片大片褐色的崎岖山区，如同坏死的组织，被无情地隔绝在外。
“路通了，绿洲市到南疆市的货运时间，从三天缩短到八小时。我今天刚拿到数据，物流成本下降了百分之八十二。”钱博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指着地图上那几个绿色的点，“沿线的地价、商铺租金，一天一个价。一个在南疆市开纺织厂的老板，以前想都不敢想，现在直接在绿洲市开了分厂，因为棉花运过来太便宜了。”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代表着巨大的成功，可语气里却没有半分喜悦。
“但是山里呢？”钱博的手指，重重地按在那些褐色的区域上，“裕南县，离公路直线距离不到一百公里，可要翻过三座大山。以前，他们背着药材、山货走出来，到绿洲市要五天。现在路通了，大车跑得飞快，可他们的路还是那条土路。山外的苹果五毛一斤运进来，山里自己种的苹果，一块钱一斤都运不出去，全烂在了树上。”
苏曼静静地听着，她那双习惯于审视商业报表的眼睛，此刻也落在了地图上。从纯粹的资本角度看，这是必然的结果。资源总会流向效率最高的地方，任何工程都不可能照顾到每一个角落。可是，当她转头看向林默时，却发现这个男人的眼神，让她心里没来由地一紧。
林默的目光，越过桥栏，投向远方那片在夜色中沉默的、巍峨的群山轮廓。那里没有灯火，只有一片死寂的黑暗，仿佛一个个巨大的、被世界遗忘的黑洞。脖子上那条金色的哈达，在晚风中轻轻拂过他的脸颊，那本该是荣耀的触感，此刻却让他感到一种沉甸甸的灼痛。
“丰碑……”苏曼想起了自己刚才说的话，此刻再说出口，却觉得有些讽刺，“它下面，也总会有阴影。”
“那就把阴影照亮。”林默收回目光，将文件递还给钱博，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他转过身，沿着大桥往回走，步伐不快，但每一步都踩得很实。苏曼和钱博对视一眼，跟了上去。
桥头上，那个曾用拳头捶打胸膛向林默致敬的库木鲁克族青年，正靠着摩托车等他。看到林默过来，他咧开嘴，露出洁白的牙齿，从车把上挂着的布袋里，掏出一个热乎乎的烤馕递过来。
“林主任，吃。”他用不太流利的汉语说。
林默接过来，掰了一半，递给苏曼。自己则就着冷风，大口地吃了起来。馕很硬，也很香，是他来西部后最熟悉的味道。
他知道，这片土地和这里的人民，刚刚把最沉甸ou的信任，交到了他的手上。
***
公路贯通后的第一个星期，整个西部试验区都沉浸在一种看得见、摸得着的狂欢里。
那条被命名为“塔里木希望之路”的沙漠公路，像一条巨大的传送带，以前所未有的效率，开始重塑这片土地的经济版图。
清晨五点，天还蒙蒙亮，公路北端的绿洲市物流园里，已经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一辆辆挂着各地牌照的重型卡车，排着长龙，等待装载新鲜采摘的棉花和番茄。
司机老王，一个跑了二十年长途的山东汉子，正蹲在车头旁，一边吃着泡面，一边跟同伴吹嘘。“看见没？这趟活，拉三十吨棉花去南疆，今天下午就到。搁以前，走老路，得在沙漠里颠三天两夜，路上光油钱、过路费、吃喝就得小五千。现在走这条路，一千五的油足够了，还没过路费！省下的钱，够俺回家给娃买个新手机了！”
他的脸上，满是抑制不住的兴奋和对未来的憧憬。这条路对他来说，不是什么国家战略，就是实实在在的、能揣进兜里的钱，是能让家人过上更好日子的希望。
上午十点，公路中段的一个服务区。这里不再是简陋的加油站，而被苏曼的团队改造成了一个集餐饮、住宿、购物为一体的综合体。停车场里，停满了各式各样的私家车，其中不乏挂着京、沪、粤牌照的豪车。
一群来自上海的自驾游客，正围着一个卖哈密瓜的摊位，叽叽喳喳地挑选着。
“这瓜也太甜了吧！比我们在上海买的进口瓜好吃多了！”
“老板，给我来十个！我得带回去给我同事们尝尝！”
摊主，一个憨厚的维族大叔，笑得合不拢嘴。以前，他的瓜只能卖给附近村镇的人，价格低还得看人脸色。现在，他的摊位就摆在服务区门口，每天的流水比过去一个月还多。
苏曼站在服务区二楼的落地窗前，看着楼下热闹的景象，嘴角微微上扬。她拨通了一个电话：“喂，是我。通知文旅事业部，立刻启动‘天路之旅’计划。沿途的特色民宿、自驾营地、星空酒店项目，可以开始选址了。对，资金不是问题，速度要快，我们要抢占第一波红利。”
下午三点，公路南段，靠近昆仑山脉的一片戈壁滩。几辆越野车停在这里，一群穿着勘探服的专家，正对着一张巨大的图纸激烈地讨论着。他们是来自东部一家顶尖新能源公司的技术团队。
“这里的年日照超过三千小时，地势平坦，接入公路的物流成本极低。初步测算，在这里建设一个百万千瓦级别的光伏基地，发电成本甚至比东部的火电还要低！”一个戴着眼镜的年轻工程师，兴奋地对领队说。
领队是个五十多岁的老专家，他推了推头上的安全帽，看着远处那条在戈-壁上延伸的公路，感慨万千：“十年前，我也来过这里。那时候，从市里过来要一天，喝的水都得自己带。谁能想到，今天我们能站在这里，讨论建全世界最大的太阳能电站。”
这条路，不仅运来了商品，运来了游客，更运来了资本、技术和最顶尖的人才。
楚天雄那个“引东海之水，灌西天之田”的构想，正在以一种超乎想象的速度，变成现实。
然而，林默乘坐的越野车，却没有在这些繁荣的景象前多做停留。车子一路向西，在经过一个岔路口时，缓缓停了下来。
岔路口，一边是平坦宽阔的黑色柏油路，通向远方的繁华。另一边，是一条狭窄的、布满碎石的黄土路，蜿蜒着消失在光秃秃的大山深处。
就在这时，一个牵着毛驴的老乡，从那条土路里走了出来。毛驴身上驮着两个巨大的麻袋，把瘦小的身躯压得有些变形。老人满脸风霜，步履蹒跚。
他走到岔路口，停了下来，浑浊的眼睛望着那条崭新的高速公路。一辆满载着白色小轿车的双层运输车，从他身边呼啸而过，卷起一阵尘土。
老人没有动，只是默默地看着，眼神复杂，有羡慕，有迷茫，还有一丝被时代抛下的落寞。他就那样站着，像一座沉默的雕塑，与身后那片同样沉默的大山，融为一体。
车里，没有人说话。
林默的目光，从那位老乡的身上，移回到了自己手中的地图上。那片被公路“绕过去”的褐色区域，在他的眼中，不再是冰冷的地块，而是一张张如同这位老乡一样，写满了迷茫与无助的脸。
他终于明白，自己要面对的，是一个比修一条路，比对付一个邻国，要复杂千百倍的难题。
这是一个关于公平的难题。
回到试验区总部，林默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整整一个下午。
他没有看报告，也没有批文件，只是站在那幅巨大的地图前，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钱博几次想进去汇报工作，都被他摆手制止了。
直到夕阳西下，染红了半边天。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
是他的秘书，一个刚毕业不久的年轻人，脸上带着一丝为难和焦急。
“林主任……”
林默没有回头，声音有些嘶哑：“说。”
“主任，山里裕南县的县长，带着他们县的请愿书，已经在门口等了三天了。”秘书的声音压得很低，“我劝他先回去，他说……他说见不到您，他就不走，死也要死在咱们试验区的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