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沉舟在维生舱强制运行的低沉嗡鸣中，陷入了一种非睡非醒的昏迷。
苏念辞没有离开。
她就跪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那具维持着她丈夫形态的、冰冷的“刑架”，蜷缩着身体，双臂紧紧环抱住自己，却依然无法抑制那从灵魂深处透出的、一阵阵剧烈的颤抖。
凌迟。
他用的词是“凌迟”。
她闭上眼，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他平静叙述时的样子，那惨淡的笑容，那沙哑疲惫的嗓音，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钎，在她心口反复烙烫。
他每一次的拥抱，每一次的亲吻，每一次陪着宝宝玩耍时眼底温柔的笑意…所有那些她视若珍宝、支撑着她走过无数黑暗时刻的温暖瞬间，对他而言，竟然都是一场场需要事后用酷刑来偿还的…交易。
她甚至能想象出，在他背对着她，在她看不到的角落里，他是如何独自拖着这具被时间规则反复撕扯、濒临崩溃的躯体，沉默地走向这座维生舱，如同走向断头台的囚徒。
而她，竟然一直被他蒙在鼓里，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他用酷刑换来的温情，甚至还曾因为他偶尔的疏离和疲惫而感到一丝委屈。
愧疚和心痛像两条交错的毒藤，死死缠住了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让她窒息。泪水早已流干，眼眶干涩发痛，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深不见底的绝望。
不行。
不能这样。
她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起一种近乎偏执的火焰。绝望到了极致，反而催生出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厉。
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时间一点点磨灭，不能让他永远被困在这座冰冷的“固化牢笼”里，用永恒的酷刑来换取片刻的相守。
一定有办法。
一定有！
她扶着控制台，踉跄着站起身。长时间维持一个姿势让她的双腿麻木刺痛，但她毫不在意。目光扫过实验室里琳琅满目的尖端设备，最终落在了角落那个布满灰尘的古老书架上——那是霍家几代人收集的、关于时空理论和一些无法用现代科学解释的奇异古籍。
以前，她总觉得这些东西玄之又玄，不如代码和数据来得实在。但现在，当科学已经无法解释发生在她丈夫身上的悖论时，她愿意尝试任何可能，哪怕是最荒诞不经的传说。
她像疯了一样扑到书架前，开始疯狂地翻阅。厚重的、散发着霉味和岁月尘埃的古籍被她一本本抽出来，摊开在地上，书页被她急促地、甚至有些粗暴地翻动着，寻找着任何可能与“时间悖论”、“存在固化”、“维度惩罚”相关的只言片语。
同时，她分出一半心神，连接上实验室的主控AI。
“启动全域扫描模式，调用所有历史数据库，包括已封存的禁忌文献、未验证的时间理论、以及所有标记为‘维度异常’和‘存在性危机’的案例记录！关键词：时间反噬、存在锚定、维度代价、意识固化…”
她的声音因为急切和缺水而沙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
AI冰冷的电子音回应：“指令确认。全域扫描启动，数据流庞大，预计需要7小时37分钟完成初步筛选。”
“加快速度！调用所有冗余算力，优先级最高！”苏念辞厉声道，目光依旧死死钉在手中一本用某种不知名皮革封装的古老书册上。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和只有书页翻动、数据流刷新的细微声响中流逝。窗外，新世界线的天空由暗转明，又渐渐染上黄昏的色彩。苏念辞维持着跪坐翻阅的姿势，几乎一动不动，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只有偶尔急速颤动的睫毛，显示着她内心汹涌的波涛。
她的指尖拂过那些用古老墨水书写的、晦涩难懂的文字和符号，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着，试图将这些玄奥的概念与她所知的科学理论，与霍沉舟的状态进行交叉印证。
“警告：检测到编号739禁忌文献《永恒之刑与献祭之环》中存在高匹配度概念。”AI的提示音突然响起。
苏念辞心脏猛地一跳，几乎是扑到主控屏幕前。
屏幕上展开的是一份残破的电子手稿，部分文字已经缺失，但其核心内容让她浑身的血液都几乎冻结。
“…悖论之存在，如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其形虽驻，其质必朽。时间之河将不断冲刷其存在之基，直至归于虚无，此乃法则，无可逆也…”
“…然，万物相生相克，绝境或存一线之机。若悖论之存在，与另一稳固之存在缔结‘生命共鸣’，以彼之存在力，填补此之流逝，或可维系其形于不坠…”
“…此法凶险，名为‘共生锚定’，实为‘单向献祭’。稳固之存在需以自身生命本源、意识核心为祭品，源源不断注入悖论存在之躯，填补时间蛀空之窟窿。献祭者，轻则本源受损，寿数锐减，重则意识消散，存在抹除，永世不得超生…”
“…尤为禁忌者，乃献祭者若身负‘吞噬’、‘融合’等逆天异能，其献祭过程将不可逆转，如同堤坝决口，自身存在将尽数被悖论存在汲取，直至…彻底成为维系其形貌的‘燃料’与‘养料’，自身…湮灭…”
“嗡——”
苏念辞的脑子里像是有千万只蜜蜂同时炸开，一片空白。
单向献祭…生命本源…意识核心…湮灭…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她的理智上。
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脊背撞在冰冷的书架上，发出一声闷响。
几乎是在她理解这些文字含义的同一时刻，她体内那股沉寂了许久的、源自林兆远基因实验的“吞噬”能力，仿佛被无形中触动，竟然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躁动起来，像一头嗅到了血腥味的饿狼，在她的血脉深处发出低沉的咆哮。
这突如其来的内外交攻，让她瞬间冷汗涔背。
“不…不会的…”她喃喃自语，试图否定这个可怕的猜想，“这只是…只是古老的迷信…是巧合…”
她强迫自己移开目光，转向AI筛选出的其他科学理论模型。
然而，下一个高亮标记的文件，彻底击碎了她最后的侥幸。
那是一份霍沉舟在时间线重置前留下的、加密等级极高的私人研究日志片段。标题是——《关于念辞‘吞噬’能力与时间悖论存在之间潜在关联性的危险推演》。
她的呼吸骤然停止。
颤抖着手指点开。
里面是霍沉舟冷静到近乎残酷的笔触：
“…初步理论模型显示，念辞独特的‘吞噬’与‘融合’能力，其本质可能涉及对‘存在之力’的直接干预与重构。在极端条件下，该能力或可作为一种…强效的‘存在粘合剂’。”
“…危险假设：若我的存在最终滑向时间悖论的深渊，念辞的能力，或许是唯一能强行将我的形态‘粘合’在现实维度的力量。”
“…但代价无法估量。该过程极可能无法可控中止。一旦启动，念辞的‘存在’将被我的悖论属性持续‘吞噬’，以填补我被时间规则不断抹消的‘存在基础’。这等同于…将她自身的生命，作为维持我形态的…‘燃料’。”
“…结论：此路径风险等级：灭绝级。绝不可让念辞知晓。所有相关数据立即封存，最高加密。”
…
后面还有更多复杂的数据模型和推演公式，但苏念辞已经看不清了。
她的视线一片模糊，整个世界都在天旋地转。
古老的禁忌文献，与她丈夫在理智巅峰时做出的科学推演，竟然指向了同一个残酷得令人发指的唯一答案！
拯救他的方法，真的存在。
代价是…她。
用她的存在，她的生命，她的一切，去填补他被时间蛀空的躯壳，去维持那个她渴望拥抱的幻影。
直到她…彻底燃尽，湮灭成维持他存在的养料。
“嗬…”
一声破碎的、像是被碾碎了肺叶才能挤出的抽气声，从她喉咙里溢出。她顺着书架滑坐到地上，身体蜷缩成一团，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原来，所谓的生路，是比死局更深的绝望。
她是要眼睁睁看着他被时间凌迟至死，消散于虚无？
还是…踏上前一步，用自己的存在，去延续他的“存在”，最终在他的怀抱里…彻底消失？
哪一个选择，更能将她逼疯？
就在这时，维生舱运行的嗡鸣声停了下来。舱盖滑开，霍沉舟缓缓坐起身。经过一段时间的强制“修复”，他的脸色看起来好了一些，至少不再是那种濒死的灰白。
他第一眼就看到了瘫坐在书架旁、脸色惨白如纸、眼神空洞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灵魂的苏念辞。
“念辞！”他心中一紧，立刻起身来到她身边，蹲下身，急切地扶住她冰冷的肩膀，“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他的触碰依旧温柔，他的声音依旧充满关切。
可此刻，这熟悉的温度和声音，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苏念辞猛地一颤，下意识地就要挣脱。
霍沉舟的手僵在半空，他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眼中那一闪而过的、近乎恐惧的排斥。他的心直直地沉了下去。她知道了。她一定是知道了更多。
“念辞…”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恳求，“别怕我…”
苏念辞抬起头，空洞的目光缓缓聚焦在他脸上。这张她爱入骨髓的脸，此刻却像一面镜子，映照出那条摆在面前的、鲜血淋漓的绝路。
她张了张嘴，想问他那份研究日志，想问他是不是早就知道这个方法，想问他为什么要瞒着她…
可所有的话语，都在对上他那双盛满了担忧、痛楚和一丝卑微祈求的眸子时，卡在了喉咙里，化作一股腥甜的铁锈味，弥漫在口腔。
问他有什么用呢？
难道他会承认，他早已推演出需要牺牲她来续命的可能？
难道他会允许，她走上那条单向献祭的不归路？
他不会。
他只会像现在这样，独自承受着时间的凌迟，直到最后一刻，安静地消散在她眼前。
而她，连陪他一起承受的资格都没有吗？
不。
有的。
那条名为“共生锚定”的绝路，就是她唯一能陪他的方式。
一种近乎毁灭的决绝，如同冰冷的岩浆，在她眼底最深处缓缓凝固。她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透明的、濒临破碎的平静。
她抬起颤抖得厉害的手，轻轻抚上霍沉舟的脸颊。指尖传来的、属于活人的温热触感，让她心脏一阵剧烈的抽搐。
这一次，她没有再流泪。
只是用那双仿佛看透了所有结局、燃烧着最后生命之火的眸子，深深地、几乎要将他灵魂也烙印下来的目光，凝视着他。
然后，她扯动嘴角，露出了一个极其艰难，却异常清晰的、带着某种诀别意味的微笑。
“沉舟…”
她的声音很轻，轻得像羽毛拂过，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不容反驳的力量，敲碎了他心中最后一丝侥幸。
“如果…”
“这是我的选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