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念辞那句话落下的时候，实验室里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干了。
“如果…这是我的选择呢？”
她的声音很轻，甚至带着一丝破碎的沙哑，却像一颗投入绝对零度深潭的烧红铁块，瞬间激起了霍沉舟意识深处最剧烈、最恐慌的爆炸。
他扶在她肩头的手猛地收紧，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那双总是盛满对她温柔爱意和理智冷静的眸子，此刻被一种近乎惊骇的狂风暴雨席卷。
“不！”
这个字几乎是从他喉咙深处撕裂出来的，带着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甚至盖过了实验室背景仪器那微弱的嗡鸣。
“苏念辞，你听清楚！”他盯着她，眼神锐利得像要剖开她的灵魂，看清里面到底隐藏着怎样疯狂的念头，“我不允许！绝对不允许！”
他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过剧烈，身形甚至摇晃了一下，那具刚刚被维生舱强行“固化”下来的躯壳，再次发出了不堪重负的警告。但他毫不在意，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试图用从未有过的严厉和强势，将她从那可怕的念头边缘拽回来。
“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湮灭！是彻底的、不存在任何侥幸的消失！那不是死亡，是比死亡更彻底的虚无！你所有的意识，所有的记忆，所有存在过的痕迹，都会被抹去！为了什么？为了维系我这个早就该消失的、时间的残影？！”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一种濒临失控的愤怒和恐惧，每一个字都像鞭子一样抽打在寂静的空气里。
“看着我，念辞！”他几乎是低吼着，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纤细的骨头都在发疼，强迫她感受他掌心那不正常的、介于实体与虚幻之间的冰凉触感，“看看我！我已经不是原来的霍沉舟了！我只是一个悖论，一个错误，一个靠着窃取能量和规则漏洞才能勉强维持人形的怪物！”
“用你的存在，你的全部，去换这样一个怪物的延续？这根本不叫拯救，这叫最愚蠢的牺牲！是最毫无价值的自我毁灭！”
他剧烈地喘息着，胸膛起伏，苍白的脸上因为激动泛起一丝不正常的潮红。他从未在她面前如此失态，如此口不择言。他宁愿将自己贬低到尘埃里，贬低成怪物，也要掐灭她心中那簇危险的火苗。
苏念辞被他攥得生疼，手腕上传来骨头快要碎裂的压迫感。可她只是仰着头，静静地听着他所有的怒吼和否定，那双过于平静的眸子，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将他所有激烈的情绪都无声地吸纳了进去，没有激起半分波澜。
直到他因为气息不稳而微微停顿。
她才轻轻地、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开了口。
“所以呢？”
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像最锋利的冰锥，瞬间刺穿了霍沉舟所有试图构建的防御工事。
她看着他瞬间僵住的表情，缓缓地、一点一点地，将自己的手腕从他几乎要捏碎她的禁锢中抽了出来。白皙的皮肤上，已经留下了几道清晰的、泛着青紫的指痕。
她低头，用另一只手轻轻抚过那些痕迹，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所以，因为你变成了悖论，因为你自称怪物，你承受的所有痛苦，你正在走向的湮灭，我就应该眼睁睁看着？”
她抬起头，目光直直地撞入他惊痛交加的眼眸深处。
“霍沉舟，你告诉我。”她的声音依旧很轻，却带着一种冰冷的、执拗的穿透力，“看着你每天在时间的凌迟里挣扎，看着你一次次躺进那个冰冷的维生舱，看着你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一点点变得透明、消散…然后，在某一个我毫无准备的瞬间，彻底消失，连一点痕迹都不留下…”
她的语调平铺直叙，没有任何渲染，却比任何哭诉都更让人心碎。
“你要我怎么做？笑着接受这个结局？抱着你的照片和回忆，在我们的孩子问我‘爸爸去哪里了’的时候，告诉他，爸爸为了拯救世界，变成了时间的养料？”
她往前逼近一步，明明身高不及他，此刻却带着一种逼人的气势。
“然后呢？守着霍氏集团，守着你的医疗革命，守着这个没有你的、所谓的新世界，度过我漫长的、再也没有你的一生？”
“这就是你想要的，对我的‘好’？对我的‘保护’？”
霍沉舟被她问得哑口无言，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看着她眼中那簇冰冷而炽烈的火焰，那是一种混合了极致痛苦、不甘和某种他无法理解的决绝的光芒。
他所有试图说服她的理由，在她这连番平静却致命的诘问下，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那么…自私。
“念辞…不是这样…”他试图解释，声音干涩发颤，“活着，总有希望…总可能有其他的办法…我们可以继续研究，继续寻找…”
“希望？”苏念辞轻轻地打断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惨淡的弧度，像冰面上裂开的一道细纹，“在哪里？在那些你早就翻阅过无数遍、最终只能得出‘灭绝级风险’结论的数据里？还是在那些记载着‘永世不得超生’的禁忌古籍里？”
她摇了摇头，眼神里是洞悉一切的悲凉。
“沉舟，你比我更清楚，没有别的路了。从你选择强行归来，从时间悖论烙印在你身上的那一刻起，这就是唯一的…死局。”
“区别只在于，是你一个人死，还是…”她顿了一下，那个残忍的选项终究没有说出口，但彼此都心知肚明，“…我们一起。”
“不！我不会接受！”霍沉舟猛地后退一步，像是要逃离她身边那令人窒息的无形力场，眼神里充满了抗拒和痛苦，“我宁愿现在就彻底消散，也绝不允许你用这种方式…”
他的话再次戛然而止。
因为苏念辞没有追上来，她只是站在原地，缓缓地抬起了自己的双手。她的目光落在自己摊开的掌心，眼神变得有些奇异，有些空洞，又有些…了然的决绝。
“可是…沉舟，”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带着一种梦呓般的飘忽，“好像…已经来不及了。”
霍沉舟心头猛地一沉，一股极其不祥的预感如同冰水般瞬间淹没了他。
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只见苏念辞摊开的双掌掌心，不知何时，竟然浮现出无数细密如蛛网般的、淡金色的纹路。那些纹路像是活物一般，在她莹白的皮肤下微微搏动、蔓延，散发出一种极其微弱、却让他灵魂都感到战栗的熟悉气息——
那是…“吞噬”与“融合”能力被彻底、完全激活时，才会出现的本源印记！
她是什么时候…
难道…
一个可怕的猜想如同闪电般劈中了他的大脑！
是刚才！
就在他情绪失控，死死攥住她手腕，几乎要捏碎她骨头的时候！他体内那不稳定、时刻处于规则反噬状态的时间悖论之力，是否在那一刻，无意识地、被动地…刺激甚至…引爆了她体内一直沉寂的、与“存在之力”相关的异能？！
在他试图用强势和否定将她推离危险时，他本身的存在，反而成了点燃那根致命导火索的火星？！
就在霍沉舟被这个可能性惊得魂飞魄散，几乎要不顾一切冲上前试图做些什么的时候——
苏念辞抬起了头。
她的眼神不再空洞，不再悲凉，而是凝聚成一种近乎神性的、冰冷的平静。她看着霍沉舟，看着他脸上那无法掩饰的惊惶和绝望，嘴角那抹惨淡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一丝。
然后，她对着他，缓缓地、张开了双臂。
一个全然接纳的、甚至带着某种献祭般神圣意味的姿态。
与此同时，她掌心那些淡金色的纹路骤然爆发出刺目的光芒！一股庞大、古老、带着掠夺与重构本源的吸力，以她为中心，轰然爆发！
“不——！！念辞！停下！！”
霍沉舟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吼，用尽全部意志力对抗着那股要将他拉向她、拉向那个毁灭性进程的力量。他不能过去！他过去只会加速这个过程！只会让她更快地…
可是，太晚了。
那股力量并非作用于物理层面，而是直接作用于“存在”本身。它无视了他所有的抵抗，像无数无形的、坚韧的丝线，瞬间缠绕上他正在被时间规则不断侵蚀、剥离的“存在本质”。
一种前所未有的、远超时间凌迟的痛苦，瞬间攫住了霍沉舟！
那不再是粒子层面的崩解，而是某种更根本的、属于他“霍沉舟”这个存在概念的东西，正在被强行从时间规则的抹杀中“剥离”出来，然后…被那淡金色的光芒贪婪地、不容拒绝地…拉扯、吞噬！
而与之相对的——
他眼睁睁地看着，站在光芒中心的苏念辞，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她的脸色在金光映照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白。但她看着他的眼神，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温柔的决绝。
她正在主动地、义无反顾地，将她自己的“存在”，通过这被强行激活的“吞噬”通道，反向灌注给他！
她在用她的生命，她的灵魂，她所有的一切，来填补他被时间蛀空的根基！
“呃啊——！”
霍沉舟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感觉自己的形态在以一种违反所有物理法则的方式被强行“稳固”，那是一种被外来存在硬生生“钉”回现实的、充满了异物感的剧痛。但同时，一种微弱却真实的、属于“活着”的实感，也在缓慢地回归。
这种回归，建立在她正在飞速流逝的生命力之上！
他拼命地想要切断这种联系，想要阻止那淡金色光芒的运转，可他绝望地发现，一旦启动，这个名为“共生锚定”的进程，仿佛就拥有了它自己的意志，沿着某种既定的、残酷的轨迹，开始不可逆转地运转下去。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感受着。
感受着她的温暖一点点流入他冰冷的、濒临破碎的躯壳。
也感受着她的气息，在他无法触及的层面，正以一种缓慢而坚定的速度，变得…稀薄。
实验室里，只剩下那淡金色光芒无声的流转，以及霍沉舟被困在原地、发出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压抑到极致的绝望呜咽。
启动，不可撤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