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的琴声没有停。
它顺着风飘进巷子,落在屋檐上,钻进孩子的梦里。第二天清晨,一个五岁男孩站在自家门口,哼出了三个音。他母亲正在扫地,手一抖,抬头看向城南高台的方向。
那曲子简单,却清亮得扎心。
到了第三日,街头已有十几个孩子围成圈,一边拍手一边唱。他们不会写词,就编了顺口溜:“王爷拿剑砍坏人,才女弹琴教我们。”声音稚嫩,一句接一句,在集市、茶摊、桥头来回传。
有个老匠人听了三天,放下刻刀,召集同门说:“这样的人,该立碑。”
他们不用官府出钱,自己凑银子,在城南十字街口选了块青石。没有雕龙画凤,只刻四个大字——**音政双清**。下面一行小字,记的是修七条驿道、设三十六座音舍、平边境之乱、开仓济贫的事。
碑立起来那天,百姓自发前来。有人献花,有人系红绸,有老人带着孙儿跪下磕头。孩童围着碑转圈,继续唱那首自创的童谣。声音越聚越多,像春水漫过堤岸。
三日后,民间自办“春风颂”。
街道挂起彩灯,百人组成乐舞队。乐器不多,主要是琴和鼓,演奏的正是谢昭宁那晚弹的新曲片段。旋律不复杂,普通人听一遍就能记住。市井百姓穿上干净衣裳,脸上带着笑,从东街走到西市,边走边唱。
谢昭宁与萧景珩换了便装,悄悄走上街头。
他们本想远远看看,可刚走到广场边,就被一个孩子认了出来。
“是谢娘子!”小孩跳起来喊。
人群顿时静了一瞬,随即涌动。人们纷纷转身,目光齐刷刷落在这对男女身上。有人高呼:“谢娘子万安!”紧接着,另一声响起:“王爷千岁!”
呼声一声高过一声,越来越响。人们没有冲上来,只是站定,弯腰行礼。女人抱着孩子,男人扶着老人,所有人都看着他们,眼里有光。
谢昭宁站在原地,手指微微发颤。
她没想过会这样。她只想让孩子们能读书,能识字,能不再饿着肚子赶路。她不想被人记住名字,更不愿被当成神仙供起来。
她转头看向萧景珩。
他也正看着她。他的手伸过来,轻轻握住她的手腕。掌心温热,力道很稳。
这时,一名官员快步走来,身后跟着礼部属员。他拱手道:“王爷王妃,百姓爱戴,实乃盛世之象。朝廷应顺势而为,追封尊号,将今日定为‘惠民节’,纳入典制。”
萧景珩摇头。
“不必。”他说,“这不是朝廷的功。”
官员一愣。
“是百姓自己的心。”萧景珩看着四周,“他们愿意记,就让他们用自己的方式记。若要封号,反倒把人心框住了。”
那官员还想说什么,谢昭宁开口了。
“音舍从不挂牌匾。”她说,“也不写谁建的。如果真要留点什么,不如在每座音舍墙上,写一句话。”
“什么话?”
“读书声不断,便是太平年。”
周围安静下来。
片刻后,有人低声重复这句话。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到最后,整条街的人都在念。
官员张了张嘴,最终退下。
原定的封典取消,改为各地音舍同步举行诵读会。百姓自愿参加,带孩子去音舍,一起读新编的《民约十条》。没有仪式,没有排场,只有朗朗书声,从一座城传到另一座城。
傍晚时分,庆典仍在继续。
广场中央搭起了简易琴台。一位少年抱着旧琴走上前,脸涨得通红。他对着众人鞠了一躬,结巴地说:“我……我想学琴。谢娘子那天弹的曲子,我想学会,教给我妹妹。”
没人笑他。
谢昭宁走上前,接过他的琴。
她没有弹完整的曲子,而是从最基础的指法开始。一下一下,带着节奏,教他如何拨弦、如何控力、如何让声音连贯。
台下渐渐安静。
大人拉着孩子蹲下,认真看。有人掏出纸笔记录,有人轻声跟着数拍子。就连远处跳舞的队伍也停下动作,侧耳倾听。
一曲入门练完,掌声响起。
不是那种热烈到震天的欢呼,而是一层层推过来的、温和却坚定的声音。像是风吹过麦田,又像是雨落在屋檐。
谢昭宁把琴还给少年。
少年双手接过,眼眶发红。他忽然跪下,重重磕了个头。
“我不求当名家。”他说,“我就想让我家娃,也能坐在屋里读书,听琴。”
谢昭宁伸手扶他起来。
她的喉咙有点紧,但她没说话。
萧景珩走到她身边。
两人并肩站着,望着台下的人群。灯火映在他们脸上,照出平静的轮廓。
“我们是不是……”谢昭宁忽然轻声问,“已经成了别人故事里的人?”
萧景珩握紧她的手。
“故事是别人讲的。”他说,“路是我们走的。”
他抬手指向远处。
一个女孩正拉着父亲的手,指着琴台问:“爹,我也能去音舍吗?”
父亲点头:“能。明天就送你去。”
又有几个孩子围住一位老先生,求他教写字。老人笑着答应,当场用树枝在地上划出第一个字。
萧景珩收回视线,低头看她。
“你看,他们不是在听故事。”他说,“他们在开始自己的。”
谢昭宁看着那些奔跑的身影,看着灯下读书的脸,看着少年抱着琴回家的背影。
她终于笑了。
然后她转身,再次走向琴台。
她坐下来,调了调弦。
这次她没有弹新曲,也没有奏《云阙引》,而是弹了一首江南乡间最常见的小调。节奏缓慢,音符简单,连三四岁的孩子都能跟着哼。
台下有人拿起鼓,轻轻应和。一个妇人解开包袱,取出一把二胡,加入进来。接着是笛子,是琵琶,是街头卖艺人的破琴。
合奏开始了。
不成章法,却真实动人。
谢昭宁闭了闭眼,手指继续移动。
她想起六岁那年逃出城门,一个人躲在草堆里,听着远处兵戈声哭到睡着。那时她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有安稳的日子。
现在她知道,安稳不是等来的。
是一个人教另一个人识字,是一个孩子学会后去教弟弟妹妹,是一代人把声音传给下一代。
琴声还在继续。
人群中,一个十岁男孩默默记下每一个音符。他没有纸,就用炭条在墙上画。他母亲站在旁边,没阻止他。
她只是轻轻说:“好好记。以后教给你弟妹。”
男孩用力点头。
谢昭宁睁开眼,看到这一幕。
她停下右手,左手仍按在弦上。
琴声断了。
但广场上的声音没有停。
鼓还在敲,笛还在吹,人们的歌声越来越齐。
她站起身,退后一步。
萧景珩站在她身旁,没有说话。
他们就这样站着,看着灯火下的城,看着唱歌的人,看着写字的孩子,看着抱着琴往家跑的少年。
他们的手一直握着。
直到远处传来第一声鸡鸣。
直到晨光爬上屋檐。
直到一个小女孩踮起脚尖,把一朵野花放在“音政双清”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