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报声刚落,谢昭宁的手指已搭上琴弦。
她没有抬头,只轻轻拨动第一根弦。音色清润,如露滴叶尖,瞬间压下了厅内细微的议论声。宾客们安静下来,目光落在屏风后的身影上。
周崇礼站在前排,袖口微颤。他刚才那句“政务繁忙,岂能整日听琴”说得强硬,可声音落地后自己先退了半步。此刻他挺直背脊,却不敢看台上。
谢昭宁垂眸,指尖流转,奏出一段舒缓前调——《云起调》。这不是《心音谱》中的曲子,只是寻常安抚人心的小调。但乐声一起,原本躁动的气氛便缓缓平息。几位附和质疑的官员也低下了头,端起茶杯假装品饮。
场中恢复宁静。
她知道,这只是表象。
真正的试探才刚开始。
指腹一转,旋律悄然滑入《归寂引》主段。音波极轻,近乎无声,唯有心绪敏感者才能感知其波动。这是她从《心音谱》深处解出的秘音,专为探查隐藏情绪而设。
琴音渗入空气的刹那,她立刻察觉到异常。
周崇礼的呼吸乱了节奏,心跳加快,额角渗出汗珠。他的手指紧紧扣住袖口,关节发白。这不是对音乐的反应,而是内心被触碰后的本能惊惧。
另两人也在动摇。
户部主事李维安坐在左侧第三位,原本神色平静,此刻却突然低头咳嗽,试图掩饰面部僵硬。而坐在后排的员外郎陈元德,虽努力维持坐姿,但腿部肌肉不断抽动,显是强忍不适。
谢昭宁不动声色,继续弹奏。
她记住了这三人的位置与反应。恐惧、愧疚、压抑——这些情绪交织在一起,远超正常听曲的心理波动。他们不是反对文会,而是怕这首曲子唤醒什么。
一曲终了,余音散尽。
宾客们纷纷鼓掌,称赞此曲空灵深远。有人感慨:“听此一曲,俗念尽消。”也有人笑道:“难怪王爷独爱夫人抚琴。”
周崇礼却未鼓掌。他站起身,匆匆向门外走去,连同僚招呼都未打一声。
谢昭宁收手,指尖微凉。
她知道,自己触到了那层暗流。
次日清晨,她遣青霜去请昨夜情绪波动最明显的礼部主事李维安。对方原答应午后前来王府叙话,可临近午时,却派人送来一封信。
信中写道:昨日身体抱恙,精神恍惚,许是听错了曲子,并无特别感受,请夫人不必挂怀。
随信附上一份行程记录,写明当日曾请医问药,卧床休养。
谢昭宁翻开纸页,一眼看出破绽。笔迹虽似李维安,但墨色浓淡不均,显是仓促伪造。更关键的是,清音会当日在场百人,若真病重,怎会出席?
她取出随身携带的《心音谱》残页,对照昨夜默记的情绪波形图。发现周崇礼等三人的心跳节奏,竟与某种古老蛊毒发作特征高度相似——那种蛊控之术,能通过特定音律激活受术者的恐惧记忆,迫使其服从命令。
这正是独孤漠旧部惯用的手法。
她合上残页,心中已有判断:这不是个别官员的立场问题,而是一场有组织的精神操控。幕后之人借音律反制音律,用恐惧压制真相。
当晚,她命青霜悄悄走访几位官员府邸周边仆役,打听近月异状。
不久回报:周崇礼府中老仆称,半月前某夜有黑袍人入府,其主闭门不出三日,期间焚香燃符,院中传出低语诵经之声。
另一家仆则说,李维安近日常于深夜独坐书房,窗上映出双手颤抖之影,似在撕毁文书。
线索逐渐清晰。
这些人并非自愿背叛,而是被某种手段胁迫,被迫隐瞒或扭曲事实。他们害怕的不是她查案,而是背后那个掌控他们命运的人。
但她不能贸然揭发。
一旦打草惊蛇,那些尚在挣扎的官员可能彻底沉沦。她必须找到突破口,让愿意说出真相的人先站出来。
几日后,城南举办诗会,邀多位文臣才子共赏春景。谢昭宁应邀出席。
她未提调查之事,只在众人请求下即兴弹奏新曲《风入松》。旋律开阔明朗,毫无探测之意,纯粹展现音律之美。
弹罢,她亲自解说:“风可穿林而不折枝,正如政令推行,当润物无声。治国如此,听琴亦如此。”
言语谦和,姿态坦荡。
在场多数文臣点头称是。有人感慨:“夫人以乐喻政,实乃大智。”也有年轻学子主动上前请教琴理。
数日后,一名年轻御史遣家仆送来密笺。
纸上仅一行小字:某虽不敢言,然心知公道所在。若夫人愿听真话,三日后午时,城南书肆可候。
谢昭宁看完,将纸笺投入烛火。
火焰吞没字迹的瞬间,她看见一点火星飞起,像夜空中坠落的星。
她转身走向书房,取出古琴,开始默写《归寂引》全谱。每一音都反复校准,确保下次使用时能精准激发目标心理防线崩解。
窗外天色渐暗,府中灯火次第亮起。
她知道阻力不会停止。谣言已在坊间流传,有人说她借琴声窥探百官隐私,有人说她以音律惑乱朝纲。一些原本亲近改革派的中立官员也开始疏远她,连往日常来问候的翰林学士也避而不见。
但她不再急于求证。
她等得起。
真正想守护这片清明的人,终会找到她。
三日后,她独自前往城南书肆。
午时刚至,街面行人不多。书肆门口挂着青布帘,里面传来翻书声。她推门而入,掌柜低头算账,未抬头。
她走到角落书架前,随手抽出一本《礼记注疏》。
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她没有回头。
一只手轻轻放在她肩上。
她刚要转身——
门框突然震动,木屑簌簌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