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急报的声音还在殿内回荡,谢昭宁的手指已经按在琴弦上。她没有抬头,只是用余光看了萧景珩一眼。他坐在主位,神色如常,仿佛刚才那句“北境急报”不过是寻常军情。
可她知道不是。
他的左手放在桌沿,指尖微微发紧,这是他在压抑情绪时的习惯动作。她和他一起走过边境的风沙,听过战鼓也看过血泊,他们之间早就不需要言语来传递警觉。
萧景珩开口了,声音平稳:“边关例行军情,诸位不必担忧。今日之宴为庆贺万邦来朝,礼不可废。”
各国使节纷纷举杯,场面重新热闹起来。西域使者低头饮酒,再未多言一句。南诏使节将佩刀交予礼官,神情恭敬。新罗与高丽的文书官当场起草盟约,吐蕃代表也提出派遣学子入京学习律法典籍。
一切看似圆满。
谢昭宁却闭上了眼。
她将《心音谱》默奏于心,以最轻的指法弹出“静观心海”。这不是一首能被人听见的曲子,而是一种感知的方式——通过琴音反向捕捉人心的情绪波动。
宴席之上,多数人的情绪是真实的喜悦或敬畏。但有几处异样,像水中的墨点,缓慢扩散。
一名中年官员坐在右列第三排,手握酒杯却未饮,心跳紊乱,眉心紧锁。他表面沉默,内心却翻涌着对新政的怨恨。另一人在左席靠后,看似专注听政事讨论,实则情绪低沉,夹杂着恐惧与不甘。还有两人,虽分坐不同位置,但情绪节奏竟有微妙同步,像是被同一股力量牵引。
这不是偶然。
谢昭宁睁开眼,轻轻放下手。她的指尖有些凉。
宴会结束时,天已近三更。百姓早已散去,街头灯笼仍亮着,映照着新挂的彩绸。城中处处传来孩童唱诵新学堂歌谣的声音,那是她和萧景珩推行义学后教的第一首诗。
马车缓缓驶出宫门,青霜在前头引路,玄影随行护送。车内烛火微晃,谢昭宁靠在软垫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琴身。
“你发现了什么?”萧景珩忽然开口。
她没惊讶他会问。他们之间的默契早已超越言语。
“不是一个人。”她说,“是好几个人,情绪不对。他们害怕改革,也恨我们推动的变化。那种恨藏得很深,但在琴音里藏不住。”
萧景珩点头。“我知道。刚才那份急报说,北境哨所发现可疑脚印群,方向指向南方腹地。不是敌军入侵,更像是有人从内部潜行。”
“所以你压下了消息?”
“不能乱。今夜各国缔约,若传出军情动荡,商路未开先闭,百姓刚燃起的希望也会熄。”
她说:“可内患比外敌更难防。那些人不在明处,也不说话,但他们的心跳和呼吸都在撒谎。”
萧景珩伸手,轻轻握住她的手。“你说怎么办?”
“我想再听一次他们的声音。”她低声说,“不是在朝堂,是在他们放松警惕的时候。我可以办一场文会,召集各部文官参与,借琴音探查。”
“他们会提防你。”
“那就让他们以为我只是想推广文化。”她抬眼看他,“就像春和雅集那样,没人想到我能借诗评看出谁在贪墨粮款。这一次,我也不会直接出手。”
萧景珩看着她,目光沉静。“你总是这样,不动声色就把事情做了。”
“我只是不想流血。”她说,“如果能用一首曲子看清人心,何必动刀剑。”
马车停在王府门前。青霜掀开车帘,玄影守在外侧。府内灯火通明,下人们正在收拾迎宾后的杂物,一切井然有序。
他们走进书房,地图早已铺在案上。萧景珩点亮油灯,取出密报细看。谢昭宁则取来纸笔,写下几个名字——都是她在宴会上察觉情绪异常的官员。
“这些人里,有三个曾参与旧年屯田案审查。”萧景珩指着名单,“当时反对减免赋税,主张严控民间耕种。”
“还有一个,是户部侍郎的门生。”她补充,“上月我提议开放市舶司时,他在背后散布‘女子干政不利国运’的言论,但从未当面反对。”
“表面顺从,背后搅局。”萧景珩冷笑,“这种人最危险。”
“他们怕的不是政策本身。”谢昭宁轻声说,“是怕失去权力。我们的每一步,都在打破旧规则。他们习惯了暗箱操作,现在账目公开、百姓可诉、官员考评透明,他们活不下去了。”
萧景珩走到窗边,望向远处的街市。灯火连成一片,像春天的萤火。
“这天下正在变好。”他说,“可总有人不愿醒来。”
“所以我们得守住它。”她站起身,走到他身边,“你管四方安稳,我来查这些人的心。”
他转头看她。烛光落在她脸上,映出一双清醒的眼睛。
“别一个人去。”他说。
“我没有。”她笑了笑,“我有你。”
两人回到案前,开始梳理线索。萧景珩下令调阅近三个月所有朝会记录,重点标注那些从不发言却始终在场的官员。谢昭宁则翻开《心音谱》残页,寻找那段曾触发类似情绪波动的旋律。
时间一点点过去。
五更将至,窗外传来第一声鸡鸣。
谢昭宁忽然停下笔。“我想起来了。”她低声说,“三个月前那次小朝会,我弹过一段新调试音,当时就有一个人脸色变了。我没在意,现在想来,他就是名单上的第三个——工部员外郎周崇礼。”
“他负责修缮河堤工程。”萧景珩眼神一冷,“上个月上报耗银十万两,实际只用了六万。”
“钱去了哪里?”
“不知道。账面干净,没人敢查。”
她看着他。“我想见他。”
“怎么见?”
“请他参加文会。”她说,“我要当众抚琴。如果他真是那股暗流的一部分,听到那段旋律,一定会反应。”
萧景珩盯着地图看了很久,终于点头。“可以。但你要答应我,若有危险,立刻停止。”
“好。”
他们定下计划。七日后举办“清音会”,名义为庆祝文化复兴,邀请六部文官及各地才子参加。谢昭宁将在会上演奏新编曲目,实则借机探测人心。
天快亮时,两人走出书房。青霜送来热茶,一句话也不敢多问。
谢昭宁站在廊下,望着东方泛白的天空。昨夜的繁华还未完全退去,街头仍有零星灯笼亮着。一个孩子跑过巷口,手里举着糖人,嘴里哼着学堂新教的诗句。
她忽然觉得胸口闷了一下。
不是害怕,而是一种沉重的预感。
盛世正在成型,可根底下,有毒。
她转身走进内室,取出了那把从不离身的古琴。指尖划过琴弦,发出一声极轻的颤音。
萧景珩站在门口,看着她。
“你会赢。”他说。
她抬头看他,没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几天后,清音会的消息传遍京城。各部官员陆续回函确认出席,其中,周崇礼也在名单之中。
谢昭宁开始准备曲目。她选了一段从未公开的旋律,源自《心音谱》深处,名为“归寂引”。此曲极静,却能在人心最松懈时,引出最真实的情绪波动。
她练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每一个音都精准无误。
第七日清晨,王府开始布置会场。宾客陆续到来,谈笑风生。阳光洒在庭院中,花木扶疏,一片祥和。
谢昭宁换上素色长裙,发间只插一支青玉簪。她坐在屏风后,手指搭在琴弦上。
外面传来通报声:
“工部员外郎周崇礼,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