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洒在宫门前的石阶上,谢昭宁跟着萧景珩步入大殿。她昨夜整理账册到天明,指尖还残留着墨迹与旧伤裂开的血痕。琴匣轻贴臂弯,袖中藏着沈墨白连夜送来的《三州灾情录》和工部勘测图。她没说话,只将左手微微蜷起,不让血渗出布条。
早朝钟声响起,群臣列位。皇帝端坐龙椅,目光落在萧景珩身上。他今日穿玄色锦袍,腰封金纹未动,右眼角那道疤在光线里若隐若现。他站在武官之首,神情平静。
户部尚书出列,呈上昨日拟定的督济司章程。刚念完“减免江南三州赋税”,一道清冷声音从文官列中传来。
“此议不妥。”
众人侧目。三皇子萧云彻缓步走出,月白锦袍绣银线云纹,手中折扇轻摇。他站定在殿心,目光扫过谢昭宁,又落回皇帝:“免赋则国库减收,修渠则劳役加派。百姓今日受惠,明日疲于奔命,岂非以仁政之名行扰民之实?”
殿内安静下来。
几位老臣 exchanged glances,有人低声附和:“确有道理……前朝因兴工致乱,不可不慎。”
谢昭宁缓缓上前一步。
她没有看萧云彻,而是转向内侍:“请取三份卷宗——灾区饿殍登记簿、边军冬衣欠发清单、前朝崇德七年大疫案卷。”
内侍迟疑,望向皇帝。皇帝点头,命人取出。
谢昭宁翻开第一本,纸页泛黄,上面密密麻麻记着姓名、年龄、死因。她声音不高,却清晰传遍大殿:“这是去年冬天,扬州府上报的死亡名录。每一页,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们不是数字,是父母、是子女、是等着春耕活下去的农夫。”
她翻到一页,指着一行字:“这个孩子,六岁,以草根充饥三日后腹胀而亡。他的父亲,在十日前冻死田埂。”
她合上簿册,又拿起第二本:“北境边军,去年冬衣缺发三万套。士兵夜间值守,手脚冻裂者逾千人。战马无毡毯,冻毙三百余匹。”
最后是史案卷宗。她打开,指向一段记载:“崇德七年,因河道淤塞,洪水漫堤,三州受灾,疫病蔓延,死者十七万。朝廷事后追责,结论只有八个字——‘水利失修,祸延苍生’。”
她说完,殿中无人言语。
一位曾主管户部的老臣低头看着自己颤抖的手,久久未语。
萧云彻冷笑一声:“你拿这些旧账煽情,不过是为博名声。女子入朝堂本已逾矩,如今竟敢代拟国策?”
谢昭宁终于看向他。她指尖轻轻压了压琴匣暗格,《心音谱》微启。她立刻察觉到对方情绪波动——表面讥讽,实则焦躁不安,内心翻涌着强烈的占有欲与挫败感。
她不慌不忙开口:“臣女未曾拟策,只是陈述事实。若诸公不信,我愿立下文书:任何一位大臣,只要愿意亲赴江南走一趟,查看一村一户的真实境况,归来后若仍反对改革,我便自请离京,永不参政。”
她顿了顿:“敢问三皇子,您可敢去?”
萧云彻瞳孔一缩,折扇停在半空。
满殿哗然。
有人低语:“尚书府小姐竟敢当面质问皇子……”
也有人说:“她说的都是真的,去年我去过湖州,亲眼见过那些饿得走不动路的老人。”
皇帝眉头微动,未表态。
这时,萧景珩开口:“改革不是改天换地,而是补漏救急。疏通沟渠不会动摇皇权,发放种子也不会威胁宗庙。但如果等到百姓揭竿而起,再想修桥铺路,就晚了。”
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有些人反对改革,并非真心为国计民生考虑。”他目光直视萧云彻,“而是怕百姓吃饱穿暖之后,再没人听他们哭穷卖惨,再没人信他们说‘天下太平’。”
朝堂哄然。
几位原本犹豫的大臣纷纷表态支持。最终,皇帝点头准奏,命督济司即日挂牌,首项任务便是江南水渠工程。
退朝钟响。
百官陆续离去。谢昭宁走在萧景珩身侧,脚步平稳。她察觉身后一道目光 lingered 不散。回头望去,萧云彻独自立于廊下,手中折扇紧握,指节发白。“得宁者王”四个字被指甲划破,墨迹模糊。
她收回视线,低声对萧景珩说:“风才起,树欲静。”
萧景珩嗯了一声,右手习惯性按在剑柄上。他没说话,但脚步略缓,让她走在内侧。
宫道宽阔,阳光照在金瓦上反射出刺目光芒。远处传来礼乐声,新一批奏报正被送入内阁。
谢昭宁袖中的《三州灾情录》边缘已被手指摩挲得发软。她记得昨夜灯下,沈墨白颤巍巍写下最后一行数据:**“今岁若不治水,来年必有大饥。”**
她抬头看了看天。晴空万里,无云。
但她知道,有些事已经变了。
刚才在殿上,她说完那段话时,眼角余光看到一名年轻御史悄悄抹了眼角。还有个老臣,听完饿殍名录后,一直用手帕捂着嘴,像是怕自己吐出来。
这些人,原本可能反对她。
但现在,他们选择了沉默,或是点头。
这不是胜利,只是开始。
她忽然想起养父临终前的话:“音律能通人心,但真正打动人的,从来不是声音本身。”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布条又渗出血来,滴在青石阶上,留下一个小小的红点。
前方宫门开启,一辆马车静静等候。
她正要抬脚上车,忽觉袖中铜片一震。
那是从秘库带回的青铜铃残片,一直贴身存放。此刻它微微发烫,像是感应到了什么。
她停下动作。
萧景珩察觉异样,转身看她。
她没说话,只是将铜片攥得更紧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