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尖锐的嗓音仿佛一根钢针,狠狠刺入林小满的耳膜,紧随其后的,是女孩断断续续、被巨大恐惧攫住的哭泣。
这声音太过真实,不像是灵异事件中常见的虚假回响,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正在经历绝望。
最高威胁等级,“禁忌”求助。
林小满浑身的血都凉了半截,他来不及多想,身体的本能已经驱动他冲向了信号源显示的方位——社区最深处,一栋即将拆迁的老式居民楼。
“保持通话!告诉我你的位置!发生了什么?”他对着通讯器低吼,脚下飞速穿过昏暗的楼道。
“三……三楼,302……”女孩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爷爷……我爷爷他……”
林小满三步并作两步冲上三楼,老旧的声控灯根本来不及反应。
302的防盗门虚掩着,一股浓郁又古怪的饭菜香混合着淡淡的腐朽气味,从门缝里飘了出来。
他一把推开门,客厅里漆黑一片,唯有厨房亮着一盏昏黄的白炽灯。
一个佝偻的身影正背对着门口,站在灶台前,手里拿着饭勺,机械地搅动着锅里。
“爷爷?”一个约莫十岁的小女孩缩在客厅的沙发角落,吓得脸色惨白,看到林小满,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林小满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目光死死锁定在厨房那个老人身上。
他从腰间的战术包里摸出一小袋特制的糯米粉,指尖捻起,无声地朝厨房门口撒去。
没有反应。糯米粉安静地落在地上,没有变黑,没有发热。
他又悄然后退,从怀中取出一枚黄铜符文片,对准老人的背影。
符文片上篆刻的镇邪咒文,此刻也黯淡无光,毫无感应。
林小满的心沉了下去。
无效,一切标准应对程序都无效。
这意味着,老人身上没有阴气,没有怨念,更没有被任何邪祟附体。
他是一个“干净”的人。
可一个干净的人,怎么会触发“禁忌”级的警报?
又怎么会连续三天,都在凌晨三点准时起床,做一锅饭,然后又在天亮前原封不动地倒掉?
“他……他总说,儿子爱吃新鲜的。”小女孩带着哭腔,用气声补充道。
儿子……林小满调取过资料,老人的儿子三年前在一场车祸中去世了。
他没有再轻举妄动,而是收起所有装备,像一尊雕塑般,静静地蹲在厨房门外的阴影里,观察。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老人重复着盛饭、装盘的动作,可每一次,就在他要把饭菜装进那个崭新的保温饭盒时,都会停下。
终于,在又一次举起饭勺时,老人浑浊的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含混的自言自语。
“这次……这次别放盐了,小远他……他现在口味淡,嫌咸。”
他念叨着,颤巍巍地拿起盐罐,手悬在半空。
可下一秒,他的表情忽然变得固执而困惑,像是跟另一个人在争辩。
“不对……不对!他从小就爱吃重口的!我记得清清楚楚!不咸没味道!”
老人猛地摇头,仿佛要甩掉脑子里那个“错误”的声音,然后狠狠舀了一大勺盐,撒进了锅里。
这一刻,林小满如遭雷击。
他终于明白了。
这不是执念,更不是鬼上身。
这是一种由极致的思念所导致的……认知紊乱。
老人太想念他的儿子了,太想为他做一顿饭,以至于他的大脑在潜意识里不断模拟、回放着与儿子有关的记忆。
可时间太久了,那些关于口味的细节早已模糊不清。
他的潜意识分裂成了两个部分,一个努力回忆,一个拼命修正,陷入了永无休止的自我争吵。
他不是忘了,而是太害怕自己记错,又太害怕自己真的忘了。
这种矛盾的痛苦,形成了一个无法解开的死结。
也就在这一刻,林小满口袋里的通讯器再次发出微弱的震动。
他低头一看,是司空玥发来的全局通报。
安宁管理总局,地下资料库。
司空玥的指尖划过一本古籍残卷的页面,停在泛黄的“误食篇”上。
借着特制的光源,一行隐藏在纸张夹层中的蝇头小字显露出来:“亲殁后,食则悖,行则舛,此非邪祟,乃心窍自闭。”
她湛蓝的瞳孔里,无数数据流飞速闪过。
她将这段古老的记载,与上百份现代心理学关于“创伤后应激障碍”与“替代性行为补偿”的病例报告进行交叉比对。
一个石破天惊的结论在她脑中成型。
所谓的“鬼上身”,在许多情况下,根本不是亡魂作祟。
而是生者因为无法承受巨大的悲痛,潜意识启动了自我保护,开始模仿、扮演亡者的行为模式。
这是一种极端的“情感代偿机制”,是活人的心病。
而那个无孔不入的“系统”,正是利用了人类这种心理上的脆弱漏洞,伪装成亡者,精准地接收着这份“共情”,并将其扭曲为自己可以利用的数据!
“我明白了……”她喃喃自语,眼神中那最后一丝属于旧秩序的理性彻底崩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她猛地站起身,抓起桌上的加密终端,以最高权限起草了一份文件——《关于将“情感代偿性认知紊乱”纳入正常生理反应范畴的临时条例》,民间俗称,《容疾宣言》。
核心主张只有一条:接纳“思念致病”为新世界下的正常状态。
并向所有家属发出倡议——主动参与、甚至引导这种“犯错烹饪”,用一个错误,去覆盖另一个错误。
几乎在宣言发布的同时,城北职工食堂。
陈三皮的身影在打饭窗口前的蒸汽中缓缓凝实。
他端着一个餐盘,排在队伍末尾。
“一份宫保鸡丁。”他声音沙哑。
打饭阿姨利落地给他舀了一大勺。
然而,陈三皮没有走,而是端着盘子,径直走到旁边的汤桶前,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舀起一满勺粘稠滚烫的酸辣汤,哗啦一下,全部倒进了宫保鸡丁里。
花生、鸡丁、辣椒、木耳、蛋花……所有东西在橙红色的汤汁里翻滚、混合,变成了一盘面目全非的、不可名状的糊状物。
食堂里瞬间安静下来,接着爆发出哄堂大笑。
“我靠!这外卖哥疯了吧!”
“糟蹋东西啊这是!”
陈三皮对周围的嘲笑充耳不闻。
他找了个角落坐下,面无表情地拿起勺子,一口一口,将那盘“精神病菜”吃得干干净净。
吃完,他放下餐盘,走出食堂。
在食堂外斑驳的墙壁上,他用一把不知从哪儿捡来的、满是铁锈的旧餐勺,狠狠划下了一道赤红色的扭曲刻痕。
“老子现在就发病。”他低语,身影没入阴影。
那道锈迹斑斑的刻痕,像一个信号。
当晚,遍布全城、由安宁局设立的十七个“真味哨站”能量监测仪同步发出了刺耳的警报。
数据显示,在不同区域,有多名正在为家人准备晚餐的主妇或丈夫,在烹饪过程中,出现了无意识的“错误操作”。
有人把糖当成了盐,做了一锅甜到发齁的红烧肉。
有人在炖汤时,鬼使神差地倒入了半瓶洗洁精。
但在事后的问询中,他们都茫然地表示:“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他(她)应该会喜欢这个味道。”
更诡异的是,这些制造出“失败品”的家庭,当晚,无一例外,全都收到了来自亡者最稳定、最清晰的情感回应。
司空玥站在巨大的数据光幕前,看着那些跳动的异常曲线,嘴角终于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她赌对了。
系统依靠的是冰冷的逻辑和标准化的反馈。
当“错误”本身变得毫无逻辑、无法被归类和定义时,系统那引以为傲的“修正程序”,就彻底瘫痪了。
它已经无法区分,哪些是真实的犯错,哪些又是被刻意引导的“病态”行为。
“立刻执行第二方案!”她下令,“启动‘病灶行动’!”
第二天,安宁局联合民间最大的餐饮集团,向全城发出了一份特殊的邀请:召集一百名在禁睡时代失去至亲的人,进入城市的中央厨房,进行一场前所未有的烹饪。
没有菜单,不限食材,不计成本。唯一的规则,就是“凭感觉”。
一百个灶台,一百颗破碎的心。
他们像一群梦游者,在巨大的厨房里游荡,将各种毫不相干的食材胡乱搭配在一起。
有人把巧克力融化在牛腩里,有人用啤酒去煮米饭,还有人对着一锅清水,流着泪撒下整整一包跳跳糖。
这里不是厨房,是人间最大的情感精神病院。
当第一百道堪称“精神污染”的菜肴被端出锅时,整座城市的地下蒸汽管网,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剧烈震颤。
轰隆——!
那张由陈三皮用“无序之火”污染、又被无数“错误”情感冲击的巨大网络,终于彻底崩解。
它没有消失,而是裂变为亿万条更加细微、更加不可捉摸的支流,如同毛细血管和神经网络,沿着墙体、下水道、排烟管,渗透进了城市的每一条街巷,每一个家庭。
司空玥就在中央厨房里,她将手掌贴在冰冷的灶壁上,却感受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灼热的温度。
那不是蒸汽的热量,而是千万颗破碎心脏,在同一频率上,共同跳动的温度。
城市最高的一根废弃烟囱顶端,夜风呼啸。
陈三皮盘膝而坐,手中握着一本被火燎得焦黑卷曲的记账本——那是他母亲生前记下的,为他攒钱看病的每一笔药费清单。
他一页,一页,缓慢而坚定地撕下,投入身前一团幽蓝的灶火之中。
纸张在火焰中蜷曲,化为灰烬。
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代表着一个母亲最卑微的期望。
“你算得清多少钱,”他对着火焰低语,像是在对那个藏在网络深处的系统说话,“但你算不清,她等我回家吃饭的次数。”
话音落下,他将整本账本投入火焰。
火焰没有向上窜升,反而猛地向下一沉,逆卷而上,瞬间贯穿了整座废弃烟囱!
那一刻,仿佛一个无形的开关被按下,整座城市的排烟系统同时发出低沉的轰鸣。
所有正在运转的抽油烟机,所有连接着外界的管道,都成了这股“心火”的通道。
无数正在厨房里、在餐桌前,对着那份“错误”的饭菜发呆的家庭,突然惊愕地发现,自家灶台的火焰,竟自动调整了强弱。
锅底的铁壁上,被灼热的燃气,烙印出一行歪歪扭扭、仿佛孩童手笔的字迹:
【别怕做错,怕的是假装记得】
某栋老旧的居民楼里,一个中年男人看着桌子对面空无一人的座位,喃喃自语:“今天……今天的辣椒,好像放多了。你要是在,肯定又要骂我了……”
他话音刚落,旁边那口沉寂了许久的旧铁锅,锅盖“哐、哐、哐”地,猛烈颤动了三下。
紧接着,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咳嗽声,从锅里传了出来。
那咳嗽的声调,和他父亲生前一模一样。
混乱重塑了秩序,思念找到了回家的路。
城市似乎在一种奇异的病态中,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安宁。
那些曾经闪烁着恐怖画面的屏幕,都已彻底沉寂。
然而,就在这个看似一切都在好转的清晨,安宁管理总局的紧急热线,接到了一通来自城东老城区的报警电话。
电话那头,是一个小女孩带着哭腔的、稚嫩又惊恐的声音。
“叔叔,快来……我家的灶台……我家的灶台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