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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春的冬日,天色总是阴沉得快。

刚过申时,光线就已变得昏黄黯淡,如同这座刚刚易主、人心惶惶的城池。

临时充作囚禁之所的别院内外,气氛更是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孙坚派来的精锐士卒钉子般守在院门和廊下,甲胄在微弱天光下反射着冷硬的色泽,眼神锐利地扫视着任何风吹草动。

院内主屋里,袁术蜷缩在铺着锦褥的卧榻角落,怀里紧紧抱着那件早已污秽不堪、甚至边缘已经磨损开线的赭黄袍。

他整个人瘦脱了形,眼窝深陷,颧骨高耸,蜡黄的皮肤松弛地挂在骨架上,唯有偶尔转动一下的眼珠,还证明这是个活物。

大部分时间,他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着空气喃喃自语,内容无非是“朕的宫殿”、“诛九族”、“琼浆玉液”之类的疯话。

但今日,当院外传来一阵异常沉重、带着金属摩擦声的脚步声,以及守军士兵略显紧张的问询声时,他混沌的脑子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猛地一个激灵!

那脚步声……不同于孙坚军士卒的齐整,更带着一股子不加掩饰的、仿佛要踏碎一切的狂躁和力量感!

一个名字,一个他曾试图招揽、后又无比忌惮、甚至恐惧的名字,如同梦魇般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连滚带爬地扑到窗边,双手死死抓住钉死的窗棂,将脸挤在木条的缝隙间,浑浊的眼睛拼命向外望去。

只见院门处,一个如同铁塔般的身影,在一群如狼似虎的亲兵簇拥下,正与守门的孙军校尉对峙。

那人身量极高,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也能感受到那股扑面而来的压迫感。

一身暗金色的鎏金明光铠上沾满征尘,却难掩其彪悍之气,猩红的披风如同凝固的血液,在寒风中纹丝不动,更添肃杀。

他并未戴头盔,束发金冠下,是一张英俊却布满寒霜、写满了不耐烦与暴戾的脸庞。

不是吕布又是谁?!

“吕……吕布!”袁术的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鸡般的、嘶哑而惊惧的尖叫,抓住窗棂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他怎么会来这里?!他想干什么?!

院门处,气氛剑拔弩张。

守门的孙军校尉硬着头皮,对吕布抱拳道:“温侯请留步!孙将军有令,此乃关押重犯要地,未经允许,任何人不得入内!还请温侯莫要让末将为难!”

吕布那双如同鹰隼般的眸子冷冷地扫过校尉,仿佛在看一只碍事的蝼蚁,从鼻孔里哼出一声:“滚开!某家倒要看看,那个敢僭号称帝的袁公路,如今成了什么德行!孙文台拦不住某家,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挡某家的路?”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蛮横和杀意,让那校尉和周围的孙军士兵脸色发白,下意识地握紧了兵器,却又不敢真的动手。

人的名树的影,吕布的凶威,天下谁人不怕?

“温侯!”校尉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但仍坚持挡在门前,“职责所在,恕难从命!”

吕布眼中凶光一闪,似乎下一刻就要暴起杀人。

他身边的亲兵也纷纷手按刀柄,空气中弥漫开浓烈的火药味。

就在这时,一个沉稳的声音及时响起:“温侯大驾光临,坚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众人回头,只见孙坚在程普、黄盖、韩当等将领的护卫下,大步走来。

孙坚依旧是一身简便戎装,面容沉静,眼神锐利如刀,与吕布的狂躁形成了鲜明对比。

看到孙坚亲自到来,守门的孙军士卒明显松了口气。

吕布猛地转过身,目光如同两柄实质的利剑,狠狠刺向孙坚,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怒火与不甘:“孙文台!你来得正好!某家问你,袁术那逆贼,可是你擒下的?”

孙坚在吕布面前数步远处站定,不卑不亢,坦然道:“不错,淮北一战,我军将士用命,侥幸擒获国贼袁术及其伪太子袁耀,伪朝公卿亦大多成擒。此乃陛下洪福,三军将士之功。”

“侥幸?好一个侥幸!”吕布怒极反笑,声音陡然拔高,震得院墙仿佛都在嗡嗡作响,“某家一路血战,破鲁阳,定宛城,扫平南阳!

你孙文台倒好,躲在后面捡现成的便宜,抢先一步断了袁术退路,摘了这最大的桃子!

这擒杀伪帝的首功,倒让你轻轻巧巧地拿了去!天下哪有这般道理?!”

他越说越气,胸膛剧烈起伏,握着方天画戟的手臂青筋暴起,似乎随时可能一戟劈过去。

黄盖、韩当等孙军将领见状,立刻上前一步,隐隐将孙坚护在中间,个个怒目而视。

黄盖更是环眼圆瞪,吼道:“吕布!你休得胡言!擒获袁术,乃是我家主公运筹帷幄,将士们浴血拼杀所得!你自己在宛城耽搁,怪得了谁?!”

“你说什么?!”吕布身后,张辽、高顺也同时踏前,气氛瞬间紧张到了极点,双方亲兵几乎要刀兵相向。

孙坚却摆了摆手,示意黄盖等人稍安勿躁。

他看着暴怒的吕布,心知此人勇则勇矣,却极好面子,争强好胜,此刻不过是觉得功劳被抢,面子上挂不住,前来发泄怨气罢了。

“温侯此言差矣。”孙坚语气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讨逆之战,陛下明旨,由温侯与坚分进合击。温侯扫荡南阳,功勋卓着,朝廷自有封赏。

坚平定汝南,锁淮擒贼,亦是分内之事。皆为陛下效力,为汉室除奸,何分彼此,何谈抢功?”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吕布及其身后将领,继续道:“如今国贼已擒,伪朝已灭,此乃普天同庆之大捷!

陛下在长安,必欣然于二位将军之功,岂愿见功臣之间,因区区先后而心生芥蒂,乃至兵戈相向?

若真如此,岂不令亲者痛,仇者快?让关东那些尚在观望、甚至心怀叵测之辈看了笑话?”

孙坚这番话,既有理有据,又抬出了皇帝和大局,顿时将吕布噎了一下。

吕布张了张嘴,他想反驳,想说“某家不管什么大局,首功就是某家的”,但在孙坚那沉静如水的目光和这番冠冕堂皇的道理面前,他这纯粹为了争功撒泼的话,竟有些说不出口。

他憋得脸色通红,半晌才狠狠啐了一口:“哼!巧言令色!”

但他身上的杀气,终究是消散了一些。他也知道,孙坚说的是事实,皇帝刘辩绝不会喜欢看到他们内讧。

而且,孙坚擒获袁术是既定事实,他再闹,也改变不了什么,反而显得自己气量狭小。

孙坚见吕布气势稍缓,语气也缓和了些,道:“温侯一路辛苦,不如先入府衙歇息。袁术及其党羽,皆已严密看管,只待陛下旨意发落。届时,陛下明察秋毫,温侯扫平南阳之大功,绝不会被埋没。”

这话给了吕布一个台阶下。

吕布重重哼了一声,虽然心中依旧极度不爽,但也知道再闹下去无益,反而落了下乘。

他狠狠瞪了那紧闭的院门一眼,仿佛能穿透门板,看到里面那个让他功亏一篑的罪魁祸首。

“袁公路……算他命好,落在你手里!”吕布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随即猛地转身,猩红披风扬起一道凌厉的弧线,“我们走!”

他不再看孙坚,带着张辽、高顺等人,怒气冲冲地离开了别院。

望着吕布远去的背影,黄盖松了口气,忍不住低骂道:“这吕奉先,简直蛮横无理!若非主公拦着,俺定要与他理论理论!”

韩当则忧心道:“主公,吕布桀骜,今日虽被劝退,然其心中怨气未消,日后同朝为官,恐生事端。”

孙坚目光深邃,平静地道:“无妨。吕布虽勇,然不过一介匹夫。陛下圣明,自有驾驭之道。眼下大局为重,只需看好袁术,等待长安旨意即可。”

他转身,也看了一眼那囚禁袁术的院落,眼神冰冷。

袁术的结局,早已注定。

而如何平衡吕布,则是皇帝和朝廷需要考虑的事情了。

……

屋内的袁术,将院外的对话断断续续听在耳中,尤其是吕布那充满杀意的怒吼和最后那句“算他命好”,更是让他如坠冰窟,浑身冰凉。

当吕布的脚步声远去,他如同虚脱般,顺着墙壁滑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已经浸透了内衫。

“吕布……吕布想杀我……他想杀我……”袁术神经质地重复着,恐惧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心脏。

他忽然觉得,被孙坚擒住,或许……或许并不是最坏的结果?

至少孙坚看起来,还会遵循所谓的“朝廷法度”,而吕布那个杀神,是真可能不管不顾冲进来一戟把他劈了!

这种后怕,让他暂时从那个奢靡的皇帝梦中惊醒了几分,对死亡的恐惧,前所未有的清晰起来。

接下来的几天,袁术变得异常安静,不再整日疯言疯语,只是抱着那件破袍子,缩在角落里,眼神呆滞,不知道在想什么。

送来的粗糙饭食,他也不再打翻,而是机械地吞咽下去,仿佛只是为了维持生命。

这种异常的平静,反而让看守的士兵觉得有些不对劲。

又过了数日,一队风尘仆仆、身着禁军服饰的骑士,在一名中年宦官的带领下,抵达了寿春。

他们带来了长安天子的最新旨意。

圣旨的内容很快在寿春高层传开。

皇帝刘辩对于孙坚擒获袁术、平定汝南、寿春的功绩给予了高度肯定和褒奖。

对于吕布扫平南阳之功,也同样予以嘉许。

而关于伪帝袁术的处置,圣旨言明,其罪滔天,罄竹难书,着即赐死。

为存体面,准其以酒鸩自尽。

伪太子袁耀,念其年幼,或受裹挟,废为庶人,押送洛阳圈禁。

其余伪朝公卿,如金尚、袁胤、杨弘等,押赴洛阳,由朝廷三法司会审定罪。

至于阵前倒戈、献上寿春的陈兰、雷薄,旨意中也明确提到,念其“迷途知返,阵前起义,有效力之功”,赦免其前罪,暂于孙坚军中听用,待大局稳定后,再行封赏。

这道旨意,可谓恩威并施,既迅速果断地处理了首恶,又一定程度上安抚了降将,更避免了在寿春进行大规模清算可能引发的动荡。

接到旨意后,孙坚立刻召集程普、黄盖、韩当等心腹,以及暂时合作的吕布,共同商议执行。

府衙大堂内,气氛严肃。

“……陛下圣意已明,袁术,当赐鸩酒。”孙坚将圣旨内容简要说明后,沉声道,“此事,需派一稳重之人前去监刑。”

吕布坐在下首,闻言冷哼一声,别过头去,显然对“监刑”这种收尾工作毫无兴趣,他更想亲手砍了袁术,但皇帝旨意是赐死,他也没办法。

黄盖倒是主动请缨:“主公,让末将去吧!末将早就想看看这伪帝临死前是个什么怂样!”

孙坚摇了摇头:“公覆性情刚烈,恐有不妥。”他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一直沉默寡言的韩当身上,

“义公,你素来沉稳,此事由你前去,最为妥当。带一队可靠士卒,再请……陈兰或是雷薄其中一人同去。”

韩当有些意外,但立刻抱拳:“末将领命。”他略一迟疑,“为何要带陈、雷二人?”

孙坚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光:“他二人新附,寸功未立便得赦免,心中难免忐忑。

让他们参与此事,既是陛下旨意中‘有效力之功’的体现,也是让他们纳一份‘投名状’,彻底断了对伪朝的念想。

你只需在场监督,确保袁术饮下鸩酒即可,具体事宜,可让陈兰或雷薄执行。”

韩当恍然,佩服道:“主公英明。”

最终,确定由韩当带领一队精锐,以及主动要求的雷薄,前往袁术囚禁之处执行皇帝赐死的旨意。

陈兰则被安排去协助程普,准备押送袁耀等人事宜。

……

黄昏时分,残阳如血,将寿春城染上了一层凄艳的红色。

韩当与雷薄,带着数名手持托盘的士卒,再次来到了那座别院。

院门被沉重地推开,发出“吱呀”的声响,打破了里面的死寂。

袁术依旧蜷缩在榻上,听到动静,他猛地抬起头。

当看到韩当那冷峻的面容,以及跟在后面、眼神复杂中带着一丝狠厉和讨好的雷薄时,他浑浊的眼睛里瞬间充满了极致的恐惧!

他认得韩当,是孙坚的心腹大将。

而雷薄……这个他曾经的部下,如今的叛将!

他们一起来……意味着什么?!

“你……你们……要做什么?!”袁术的声音尖利得变形,身体拼命向榻角缩去,仿佛想把自己嵌进墙壁里。

韩当面无表情,一挥手,一名士卒将手中的托盘放在房内唯一的桌案上。

那托盘上,只有一个酒壶和一个精致的酒杯,这或许是孙坚唯一给予的“体面”,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冷的光泽。

雷薄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按照事先商量好的,硬着心肠,朗声道:“袁公路!接旨!”

袁术身体剧震,难以置信地看着那托盘。

雷薄继续道:“皇帝陛下有旨!尔僭号称帝,罪孽深重,天地不容!今特赐鸩酒一杯,留尔全尸!此乃陛下天恩,还不谢恩?!”

“鸩……鸩酒?”袁术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如同金纸。

他死死盯着那酒壶,仿佛那里面装着世间最恐怖的毒物。

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真切地笼罩着他。

“不……不!朕不喝!朕是真命天子!朕有传国玉玺!你们不能杀朕!刘辩小儿!他敢杀朕?!朕是四世三公的袁家嫡子!朕……”

他语无伦次地嘶吼起来,挥舞着干瘦的手臂,试图驱赶逼近的死亡。

韩当眉头微皱,对雷薄使了个眼色。

雷薄咬了咬牙,知道这是自己表现的时候了。

他猛地拔出腰刀,寒光一闪,厉声道:“袁公路!事到如今,还敢口出狂言,辱及陛下?!你若不肯体面,就休怪雷某帮你体面!”

冰冷的刀锋映照着袁术惊恐扭曲的脸。

他看着凶相毕露的雷薄,再看看一旁如同冰山般的韩当,以及门口那些杀气腾腾的士卒,最后一丝侥幸和疯狂也被彻底击碎。

巨大的恐惧如同潮水般淹没了他。他知道,自己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了。

“呵……呵呵……哈哈哈……”袁术突然发出一阵凄厉而绝望的惨笑,笑声在空荡的房间里回荡,显得格外瘆人。

他笑了好一阵,才渐渐停下,眼神变得空洞而麻木。

他艰难地、挣扎着从榻上爬下来,脚步虚浮地走向桌案。

每走一步,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那件他一直紧抱着的赭黄袍,终于从他手中滑落,委顿在地,沾满了灰尘。

他走到案前,颤抖着伸出手,拿起那个酒壶。冰凉的触感让他打了个寒颤。

他缓缓将猩红的酒液倒入杯中。那酒水颜色艳丽,却散发着一种不祥的气息。

他端起酒杯,手抖得厉害,酒水洒出来一些,溅在他的手背上,他却浑然不觉。

他望着杯中的毒酒,浑浊的眼泪终于顺着脸颊滑落,混合着鼻涕和口水,滴进酒里。

他想起了南阳的繁华,想起了在汝阳“登基”时的“风光”,想起了传国玉玺冰凉的触感,也想起了淮河北岸的绝望,想起了吕布那杀气腾腾的眼神……

“朕……朕……”他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他闭上眼睛,仿佛用尽了生平最后的力气,将杯中鸩酒,一饮而尽!

辛辣的液体划过喉咙,随即而来的,是腹中如同火烧刀绞般的剧痛!

“呃啊——!”

袁术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酒杯脱手落地,摔得粉碎。

他双手死死掐住自己的脖子,身体痛苦地蜷缩起来,倒在地上,不停地翻滚、抽搐,嘴角溢出带着泡沫的黑血,眼睛瞪得滚圆,充满了无尽的痛苦、恐惧和……悔恨?

韩当和雷薄冷漠地看着这一切。

过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袁术的挣扎渐渐微弱下去,最终彻底停止了动弹,蜷缩在地,如同一只干瘪的虾米,彻底没了声息。

他那双至死未曾瞑目的眼睛,空洞地望着屋顶,仿佛在质问苍天,又仿佛在嘲笑着自己的荒唐。

称帝不足半载,奢靡至死未悔的伪“仲家皇帝”袁术,就此结束了他荒诞而可悲的一生。

雷薄看着袁术的尸体,长长舒了口气,感觉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

他转向韩当,躬身道:“韩将军,逆贼袁术,已伏法。”

韩当点了点头,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淡淡道:“确认无误后,收敛尸身,以庶人之礼草葬。我们回去复命。”

“是。”

当袁术毙命的消息传回府衙,孙坚沉默片刻,只是挥了挥手,示意知道了。

而吕布在听闻后,则是狠狠一拳砸在案几上,震得杯盏乱跳,咬牙切齿道:“便宜这老贼了!”

终究是没能亲手斩杀此獠,让他心中那股恶气难以平息。

伪仲氏政权的核心,随着袁术的死亡,彻底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