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城的夜色，被远郊不断闪烁的炮火映衬得如同一个病入膏肓的病人那苍白而泛着死气的脸颊。保密局大楼这座往日令人望而生畏的庞然大物，此刻内部正弥漫着一种大厦将倾前的混乱与压抑，仿佛每一个角落都潜藏着无声的尖叫。郑耀先像一道贴着墙壁移动的影子，避开那些心神不宁、脚步匆匆的巡逻队，悄无声息地潜入位于大楼地下一层，那个对外宣称是废弃档案库的“乙字库”。
推开沉重的、漆皮剥落的铁门，一股混合着纸张霉变、灰尘堆积和金属锈蚀的浓重气味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库房内空间极大，高耸至天花板的铁质档案架如同沉默的钢铁森林，上面堆满了蒙着厚厚灰尘的卷宗箱和报废的通讯设备残骸。只有几盏功率极低的防爆灯在走廊尽头提供着昏黄的光线，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却让更多的角落沉浸在深不可测的阴影里。寂静中，只有老鼠在管道或木箱后啃噬的细微声响，更添几分阴森。
郑耀先背靠着一个冰冷的铁架，缓缓调整呼吸，让自己的心跳与这死寂的环境融为一体。根据刘铭章在医疗室那看似无意的康复训练中，用摩尔斯电码冒险传递出的最后信息，结合他自己多日来在毛人凤、李振等人眼皮底下的暗中调查，所有的线索都指向这里——今晚，真正的“鹞子”，那个负责掌管并即将转移毛人凤亲自布局的“长期睡眠”计划（即高度机密的“幽灵”名单）的关键人物，会在这个看似被遗忘的角落，与那个神秘的“影子”进行最后一次接头。
时间在仿佛凝固的空气中缓慢流逝。每一秒都像是在拉紧一根无形的弓弦。郑耀先的感官提升到极致，耳中捕捉着任何一丝不谐的振动。就在他开始怀疑情报是否因刘铭章“失忆”而出现偏差，或是对方已然察觉并改变计划时，一阵极其轻微，几乎与通风管道的气流声无异的脚步声，从库房另一端，那堆叠如山的报废发电机后面传来。
他微微侧身，目光如鹰隼般穿透层层叠叠的障碍物阴影。借着从高处一个破损的通风口透入的、被灰尘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微弱月光，他看到了一个穿着深蓝色工装、身形矫健如狸猫的身影。那身影警惕地环视四周，动作轻盈而专业，确认安全后，才快速而精准地走向库房最里侧，一个紧挨着潮湿墙壁、毫不起眼的老旧铸铁档案柜。
是刘铭章！他虽然动作依旧带着一丝刻意表现的、符合“康复中”状态的微滞，但那份深入骨髓的特工素养和对目标的明确性，让郑耀先瞬间确认了他的身份与意图。
郑耀先没有立即现身，他需要等待，等待“鹞子”和可能出现的“影子”入网。只见刘铭章在档案柜前蹲下，手指在柜子底部积满油污的复杂雕花纹路中摸索着，似乎在遵循某种特定的顺序按压。几秒后，一声几乎微不可闻的“咔哒”声响起，柜子侧面，一个与锈迹斑斑的柜体几乎融为一体的暗格，悄无声息地滑开。刘铭章的手探入暗格，从中取出一个扁平的、包裹在防水油布里的金属盒，大小正好能塞进大衣内袋。
就在刘铭章将金属盒握在手中，准备起身的刹那——
“刘副处长，真是好手段啊。”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带着冰冷的嘲讽，突然在库房唯一的入口处响起。
“啪！啪！啪！”
库房内几盏主要的大功率照明灯骤然亮起，刺眼的白光瞬间驱散了所有阴影，将整个空间照得如同白昼，也刺痛了刚刚适应黑暗的瞳孔。只见档案室那个平日里总是弓着背、一副唯唯诺诺样子的负责人“老钱”，此刻正举着一把柯尔特手枪，枪口稳稳地对着刘铭章，脸上早已不见了往日的谦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他年龄和职位截然不同的精明、狠厉与掌控一切的得意。他身后，两名眼神凶悍、持着冲锋枪的行动队队员，如同门神般封锁了出口。
“鹞子？”刘铭章缓缓站起身，将金属盒紧紧护在身后，眼神锐利如刀，直刺“老钱”，脸上没有丝毫被撞破的惊慌，只有一种“果然如此”的冷静。
“正是在下。”“老钱”——鹞子——皮笑肉不笑地说，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跟踪我这么久，还煞费苦心地炸了甲字库来混淆视听，引开注意力。刘副处长，哦不，或许现在该叫你别的什么……你费尽心机，甚至不惜演一出苦肉计，不就是为了我手里的这个吗？”他用枪口虚点了点刘铭章手中的金属盒，语气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可惜啊，你算错了一步。‘影子’先生早就料到，在最后时刻，像你这样的‘清道夫’一定会出现。”
“影子是谁？”刘铭章冷静地问，同时身体微不可察地调整着角度，肌肉微微绷紧，像是在寻找反击或逃脱的致命空隙。两名冲锋枪手的火力覆盖范围极大，硬闯几乎不可能。
“你不需要知道。”鹞子冷笑，向前逼近一步，“把名单交出来，看在共事一场的份上，或许我能给你个痛快。否则，‘影子’先生的手段，你是知道的。”
紧张的气氛几乎要凝结成冰。
“砰！”
一声突兀的枪响，猛地撕裂了库房内凝固的空气！但倒下的却不是刘铭章，而是鹞子身后左侧那名持冲锋枪的队员！那人额头上赫然出现一个血洞，哼都没哼一声就直挺挺地向后栽倒。子弹来自库房上方纵横交错的通风管道！
鹞子大惊失色，几乎是本能地，枪口下意识地向上方声音来源处偏移了微小的角度。就在这电光石火、注意力被分散的致命瞬间，郑耀先动了！他如同蛰伏已久的猎豹，从厚重的档案架阴影后猛地窜出，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影子，直扑鹞子右侧那名因同伴突然死亡而瞬间愣神的队员！
那队员反应过来，刚想调转枪口，郑耀先的手已经如同铁钳般扣住了他持枪的手腕，顺势一抖一拗！“咔嚓！”清晰的骨裂声伴随着一声短促的惨嚎，冲锋枪脱手落下。郑耀先毫不停滞，肘部如同重锤，狠狠击打在对方毫无防护的肋部！又是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那名队员眼珠暴突，捂着肋骨瘫软下去，失去了意识。
这一切发生在不到两秒钟的时间内。
“处座！”刘铭章又惊又喜，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郑耀先的出现，如同在绝境中投下了一颗定心丸。
郑耀先来不及回应，脚尖一挑，将掉落在地的冲锋枪踢到刘铭章脚边，自己则矮身捡起那名队员的手枪，与刘铭章一左一右，迅速以坚固的铁质档案架作为掩体，与仓促寻找遮蔽、脸色铁青的鹞子形成了新的对峙局面。鹞子失去了火力优势，只能依靠手枪和身边的铁架掩护。
“郑耀先？！你果然……”鹞子又惊又怒，话未说完，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和更深的忌惮。他似乎想说什么，但——
“啪！啪！啪！”
库房顶棚所有的照明灯再次毫无征兆地全部熄灭，黑暗如同厚重的幕布骤然降临，只有之前被打破的通风口处，那缕可怜的月光依旧顽强地透入，在弥漫的灰尘中勾勒出物体模糊而扭曲的轮廓。显然是刚才在通风管道内开枪的人，再次破坏了线路。
“小心！”郑耀先低喝道，声音在突然降临的黑暗中显得格外清晰。
几乎在他出声的同时，鹞子藏身的方向爆发出枪口的火焰！砰砰砰！子弹盲目地射向郑耀先和刘铭章刚才大致所在的方位，打在厚重的铁架和后面的砖墙上，迸溅出一连串刺眼的火星，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
黑暗中，郑耀先凭借超凡的记忆力和对声音来源的判断，低声道：“铭章，盒子里是什么？”他需要确认最高优先级的目标。
“毛人凤亲笔签署的‘幽灵’潜伏人员名单、联络密码及对应的破坏计划详目！‘影子’是启动最终指令的关键，鹞子只是名单的保管者和传递者！”刘铭章语速极快，声音压得很低，在枪声的间隙中清晰传递，“必须拿到名单，并尽可能找出或重创‘影子’，否则即使拿到名单，他也能凭借指令启用备用网络！”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几乎被枪声掩盖的机括转动声，从库房靠近外侧墙壁的一个角落传来！那里，有一个伪装成配电箱、通往大楼外部维修通道的紧急暗门！一个黑影，如同鬼魅般，正试图趁乱开启它！
“影子！”刘铭章低喝一声，判断出那才是真正的大鱼，立刻举枪，凭借记忆和声音大致方位瞄准射击！
“砰！砰！”
子弹打在暗门旁边的墙上，砖屑纷飞。
鹞子也发现了那边的动静，为了掩护“影子”逃离，他更加疯狂地向郑耀先和刘铭章的方向倾泻子弹，冲锋枪的火力（他捡起了死去队员的武器）虽然盲目，但形成的压制力让郑郑二人一时无法有效探头还击。
郑耀先眼神一凛，知道不能再犹豫。他冒险从掩体后猛地探出半个身子，凭借刚才记忆中方位的惊鸿一瞥和对方开枪火光的指引，手中手枪几乎是凭感觉连开两枪！
“砰！砰！”
第一枪精准地打在暗门的锁上，火花四溅，锁芯明显卡死，阻止了那黑影的瞬间逃离。第二枪则如同长了眼睛般，穿过档案架的缝隙，精准地命中了正在疯狂扫射的鹞子持枪的手腕！
“啊——！”鹞子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冲锋枪再次脱手，他捂住鲜血淋漓的手腕，痛得蜷缩下去。
几乎在郑耀先开枪的同时，刘铭章如同离弦之箭，从另一侧猛冲而出，利用郑耀先创造的机会，直扑暗门方向，要与“影子”进行正面交锋，绝不能让他再次消失于黑暗。
那黑影见电子锁失效，逃脱之路被断，猛地转过身来。手中不知何时也多了一把安装了长消音器的手枪，动作快如鬼魅。就在他转身的瞬间，一缕透过破窗的月光，短暂而清晰地照亮了他那张平时总是隐藏在金丝眼镜后、显得温文尔雅甚至有些懦弱的脸——赫然是那个深居简出、连毛人凤召集重要会议时都常常“因病”缺席，几乎被所有人遗忘的机要室高级顾问，周先生！一个地位超然，连毛人凤都对其保持着表面礼遇的神秘人物！
“果然是你！”刘铭章似乎对此并不完全意外，低吼一声，两人在昏暗中瞬间碰撞在一起，展开了凶险无比的近身格斗。拳脚相交的声音沉闷而迅疾，每一次出手都直奔要害，没有丝毫留手，都是经历过残酷训练的杀招。周先生（影子）的身手竟也出乎意料的老辣狠厉，与他一贯示人的文人形象判若两人。
郑耀先则快步上前，一脚将鹞子掉落在地上的冲锋枪踢得远远的，然后用枪口死死指着他因剧痛而扭曲的脑袋：“‘幽灵’计划的最终启动指令是什么？‘影子’如何激活他们？”他必须挖出最关键的信息。
鹞子捂着手腕，因失血和疼痛而脸色惨白，冷汗直流，但他却咧开嘴，露出一个混合着痛苦和嘲讽的诡异笑容：“郑耀先…咳咳…你以为你赢了？‘影子’不死，指令终会启动…他有他的渠道…你们…你们阻止不了…这座城市…乃至你们未来的所谓新生政权…心脏里…早就埋满了炸弹…哈哈…咳…”他一边笑一边咳出血沫，眼神中充满了疯狂的快意。
就在这时，与刘铭章激烈搏斗的“影子”——周先生——似乎意识到短时间内无法拿下刘铭章，而郑耀先解决了鹞子后很快就会加入战团。他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猛地用一记虚招格开刘铭章一记凶狠的侧踢，身体借势向后急退两步，手中那把安装了消音器的手枪并非指向刘铭章，而是猛地对准了库房一侧堆放的、几个外面清晰地标注着“易燃”、“剧毒”图示的化学试剂瓶！
“小心！”郑耀先瞳孔骤缩，一股强烈的危机感攫住了他。他来不及多想，猛地向前一扑，将正欲追击的刘铭章狠狠扑倒在地，两人一起向旁边一堆厚重的档案木箱后翻滚。
“咻！咻！”两声轻微的、经过消音的枪响。
“轰——！”
被击中的试剂瓶猛地爆燃起来！虽然不是大规模的战略爆炸，但瞬间腾起的猛烈火焰和翻滚的、带着刺鼻气味的浓烟，立刻吞噬了那片区域，火舌疯狂舔舐着周围的木制档案箱和废弃纸张，发出噼啪的燃烧声，浓烟迅速弥漫，能见度急剧下降，也彻底隔断了通往暗门的路径。
“咳咳……咳咳……”郑耀先和刘铭章被灼热的气浪和浓烟呛得剧烈咳嗽，眼睛刺痛流泪。待火焰稍微小了一些，他们挣扎着起身，透过翻滚的烟雾向暗门方向望去——只见那扇暗门已被某种暴力手段从外部或内部强行打开，门外是漆黑的通道，“影子”周先生早已踪迹全无，只在门内的地上，留下了一小滩尚未完全凝固的暗红色血迹，显示他在刚才的搏斗或逃离过程中，也受了不轻的伤。
“让他跑了！”刘铭章不甘地一拳捶在身旁冰冷的铁架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没能留下或击毙“影子”，意味着巨大的隐患依然存在。
郑耀先却迅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拉起刘铭章，声音因烟熏而有些沙哑，却异常坚定：“名单更重要！先确保这个！”他快步回到鹞子身边，却发现鹞子歪倒在铁架旁，颈部大动脉的位置，精准地插着一片边缘锐利、在火光映照下泛着寒光的玻璃碎片，鲜血汩汩流出，已然气绝。显然是“影子”在引爆试剂瓶制造混乱并逃离前，顺手给了这个可能泄密的保管者最后一击，彻底灭了口。
郑耀先眼神冰冷，不再停留。他从刘铭章手中拿过那个险些引发生死争夺的金属盒，打开油布，里面是几页卷好的微缩胶卷和一本只有巴掌大小、却无比重要的密码本。他迅速走到库房内一个检查微缩胶卷专用的放大阅读器前，接通备用电源，将一页胶卷放入。在放大镜下，屏幕上清晰地显现出密密麻麻、排列整齐的信息：潜伏人员的代号、真实姓名（部分）、掩护职业、潜伏地点（具体到街道甚至门牌）、任务类型（长期静默、情报搜集、破坏行动、策反目标……）、紧急联络方式、识别暗号……每一项都触目惊心，如同一张巨大的、无形的毒网，笼罩着即将新生的土地。
“这就是‘幽灵’…毛人凤留下的索命名单…”郑耀先深吸了一口带着焦糊和血腥味的空气，将胶卷和密码本谨慎地贴身收好，这是无数同志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也是未来反特工作的关键依据。
“刚才在通风管道开枪的是谁？”郑耀先一边警惕地听着外面的动静（火警铃声已经开始响起），一边问道。那关键的一枪，时机把握得太准。
刘铭章摇了摇头，抹去脸上的烟灰：“不清楚，开枪之后就没有任何动静了。但我猜测，能在那种地方出现并帮助我们，可能是白小姐。”他想起了白若兰之前展现出的能力和她与郑耀先之间复杂难言的关系。
郑耀先默然。白若兰…她果然一直在暗中注视着这一切，并在最关键、最危险的时刻，提供了这决定性的、意想不到的援助。这份情谊与风险，沉重得让他心头一窒。
“此地不宜久留。”郑耀先迅速收敛心神，沉声道，“火势会引来更多人，‘影子’虽然受伤逃脱，但他经营多年的网络还在，我们必须立刻将名单送出去，一刻也不能耽误。毛人凤很快就会发现名单失窃和鹞子的死亡。”
两人迅速行动起来，简单清理了现场可能暴露他们身份的痕迹，尽量制造出鹞子与不明身份者在此火并，并意外引燃化学试剂的假象。然后，郑耀先和刘铭章，这两个在敌人心脏里并肩作战的战友，带着那份关乎未来无数暗战胜负的钥匙，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通道的阴影，消失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之中。
库房的火焰最终被闻讯赶来的值班人员和消防队扑灭，只留下一片狼藉、刺鼻的焦糊味和几具无法再开口说话的尸体，成为保密局末日图景中又一笔混乱的注脚。然而，一条潜伏的毒蛇——“影子”虽然受伤却已遁走，他的存在，他手中可能掌握的最终启动指令，依然是高悬于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南京的最后一战，在曙光将至未至之时，还远未到落幕之时，反而因这份名单的易手和“影子”的逃脱，掀开了更加波谲云诡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