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字库的火焰虽被扑灭，但其引发的混乱与猜疑，却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巨石，在保密局这潭深不见底的浑水中激荡起层层涟漪。焦糊味混合着化学试剂的刺鼻气味，以及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在清晨微凉的空气中顽固地弥漫，提醒着人们昨夜发生的不寻常事件。
郑耀先回到自己办公室时，天色已蒙蒙亮。他换下沾染了烟尘和鹞子零星血迹的外套，仔细清洗了双手和脸，试图抹去所有可能引人怀疑的痕迹。左臂的枪伤被重新包扎，隐藏在挺括的制服之下。他坐在办公桌后，看似在审阅“启明星”计划的善后报告，实则全部心神都紧贴着内袋里那份轻薄却重逾千钧的微缩胶卷和密码本。名单到手只是第一步，如何将它安全送出，同时应对必然到来的风暴，才是更大的考验。
刘铭章则被送回了医疗室，肩头的伤势得到了正式处理。他脸色苍白，靠在床头，配合着医生的检查，口中重复着那套“夜间闷热，想到库房找些旧档案翻阅，不料遇到身份不明者争斗，被爆炸波及”的说辞。他的表演无懈可击，迷茫中带着后怕，完全符合一个“记忆尚未恢复”却遭遇无妄之灾的伤员形象。负责监视他的医生和李振安排的人，仔细盘问后也未发现明显破绽，只能将事件定性为“内部人员或因私怨引发的冲突及意外事故”，暂时将主要疑点指向了毙命的鹞子和那个逃脱的“不明身份者”（即影子）。
然而，这种表面的平静并未持续多久。
上午九时，毛人凤的紧急召见命令便到了。郑耀先整理了一下情绪，深吸一口气，走向那个熟悉的、此刻却仿佛弥漫着无形杀机的办公室。
毛人凤站在窗前，背对着门口，望着窗外依旧不时有黑烟升起的城市景象。陈专员坐在一旁的沙发上，面色凝重。办公室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局座。”郑耀先立正敬礼，声音平稳。
毛人凤缓缓转过身，脸上看不出喜怒，但那双深陷的眼睛里却闪烁着冰冷刺骨的光芒。“乙字库的事情，听说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斤重压。
“是，卑职刚得知。据初步调查，是档案室负责人钱某（鹞子）与不明身份者发生冲突，引发火灾。刘副处长不幸被波及受伤。”郑耀先按照预定口径回答，语气不带任何个人情绪。
“钱某…”毛人凤慢慢踱步到办公桌前，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桌面，“他负责保管一些…不太重要的旧档案。”他顿了顿，目光如鹰隼般锁定郑耀先，“但他死了。而且，据现场技术勘查，他保管的某个特定编号的柜子有被非正常开启的痕迹。”
郑耀先的心脏微微一缩，但脸上依旧波澜不惊：“卑职不明白局座的意思。技术科的报告显示，柜子损坏是爆炸冲击所致。”
“是吗？”毛人凤逼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耀先，你是我最倚重的人之一。‘启明星’计划受挫，乙字库又出事…在这风雨飘摇之际，我不希望再看到任何‘意外’。”他的话像是提醒，更像是警告。“那份名单…很重要。绝不能落入他人之手。”
“卑职明白。”郑耀先垂下眼帘，“一定会加紧调查，查明真相，确保局内安全。”
毛人凤盯着他看了足足有十秒钟，那目光仿佛要穿透他的皮肉，直窥内心。最终，他摆了摆手，语气略显疲惫：“去吧。城防司令部那边压力很大，共军先锋已逼近城垣。‘堡垒计划’的最终阶段…你要多费心。”他刻意避开了“幽灵”名单，转而强调即将到来的撤离和破坏，这是一种更深的试探。
“是！卑职定当竭尽全力，完成‘堡垒计划’！”郑耀先再次敬礼，转身离开。直到走出办公室，关上那扇沉重的木门，他才感到后背已被冷汗浸湿。毛人凤的怀疑并未消除，只是暂时被更紧迫的城防和撤离压力所掩盖。他必须争分夺秒。
回到办公室，他立刻反锁房门，取出微缩胶卷和密码本。他不能等待常规渠道，那太慢且风险极高。他需要启用紧急联络方式。他想起了一个地方，一个只有他和极少数最高层级联络员才知道的“死信箱”——位于鼓楼附近一家即将歇业的旧书店，书店老板是沉睡多年的“钉子”。
他迅速将胶卷内容中最关键的部分——核心潜伏人员名单及破坏计划——用微型相机重新翻拍，缩印在一张更小的、伪装成普通邮票的胶片上。然后将密码本中最重要的几页密码编译规则，用密写药水写在一本普通的《古文观止》的内页空白处。完成这一切后，他将“邮票”夹进一个准备好的空白信封，与那本《古文观止》一起放入公文包。
就在这时，敲门声响起。是刘宝和。
“处座，毛局长命令，各部门主要负责人即刻前往会议室，商讨最终撤离及‘堡垒计划’执行方案。”
郑耀先心中一动，这既是压力，也是机会。混乱的会议期间，或许正是行动的时机。
“知道了，我马上过去。”他沉稳地回应，将公文包小心地放在办公桌下一个带有暗格的柜子里。
会议室里气氛凝重，与会者个个面色惶惶。毛人凤主导会议，部署着销毁文件、转移重要物资、布置最后破坏节点（主要是军事设施和交通枢纽）以及核心人员撤离顺序。郑耀先被委以重任，负责协调保密局本部的撤离与破坏工作，这让他有机会接触到更详细的行动计划。
会议冗长而压抑。中途休息时，郑耀先借故离开会议室，快步回到办公室。他取出公文包，看了一眼窗外愈发混乱的街道和远处越来越清晰的炮声，不再犹豫。
他选择了一条相对僻静的路线离开保密局大楼。街道上已是一片末日景象，溃兵、逃亡的政府职员、拖家带口的富人、茫然无措的平民挤满了道路，哭喊声、咒骂声、汽车喇叭声不绝于耳。他压低帽檐，融入混乱的人流，向着鼓楼方向走去。
旧书店门可罗雀，老板正在默默打包书籍，准备关门。郑耀先走进店内，按照预定暗号，挑选了那本特定的《古文观止》，并在付款时，看似随意地将那个贴着“邮票”的空信封夹在钞票中递了过去。老板浑浊的眼睛看了他一眼，没有任何异常表示，默默收下，将书和信封放入一个即将封箱的书籍中。
情报已送出。郑耀先心中稍定，但他知道，自己的工作远未结束。“影子”受伤潜逃，他必须利用最后的时机，尽可能挖出关于这个神秘人物的更多信息，或者找到阻止他启动“幽灵”指令的方法。
他想起鹞子临死前的话，以及周先生（影子）在保密局内超然的地位和接触核心机密的权限。他决定冒险去一趟机要室，以核查“堡垒计划”所需文件为名，查看周先生最近的活动记录和可能留下的蛛丝马迹。
机要室一片狼藉，大部分人已在准备撤离，各种文件或被装箱待运，或被投入焚化炉。郑耀先凭借身份，轻易地调阅了访问日志和部分外围档案。他发现，周先生在乙字库事件前几个小时，曾以“调阅历史外交密档”为由，进入过核心档案区，并且调阅的记录与他声称的研究项目毫不相干，其中就包括一些早期安插、现已进入静默状态的潜伏人员原始档案的索引。这进一步印证了他的身份。
更重要的是，在一份即将销毁的、关于废弃安全屋备案的清单草稿上（显然是工作人员疏忽未及时处理），郑耀先看到了一个被红笔圈出的地址，旁边有一个模糊的、似乎是周先生习惯使用的私人标记！这是一个可能的藏身点！
他默记下地址——白下路一带某个废弃的教会印刷所后院。他必须立刻前去确认。
然而，当他正准备离开机要室时，李振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
“郑组长，毛局长正在找您，关于撤离车队的护卫安排，需要您立刻定夺。”李振的语气恭敬，眼神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您刚才…在查什么？”
郑耀先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不动声色：“核对一下‘堡垒计划’需要销毁的文件清单，确保没有遗漏。走吧，别让局座等急了。”他坦然地向门口走去，与李振擦肩而过。
他知道，李振的出现绝非偶然。毛人凤对他的监视，从未停止。去往白下路的计划，必须更加小心，或者，需要改变策略。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炮声越来越近，仿佛就在城墙根下炸响。南京城已危在旦夕。郑耀先一边应对着毛人凤和李振，处理着千头万绪的撤离事务，一边在心中飞速盘算着下一步行动。“幽灵”名单虽已送出，但“影子”犹如一柄悬顶之剑，而他自己，也正在一步步走向与战友分别、孤身潜入更深黑暗的渡口。夜幕再次降临，这座千年古城的最后一个夜晚，充满了未知与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