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区殡仪馆的后巷总飘着股福尔马林混着柏油的味,尤其雨后,青石板缝隙里会渗出些黑褐色的黏液,踩上去像踩着化开的尸蜡。我攥着从档案馆带出来的半截人皮账簿,残页边缘的针脚还在微微蠕动,上面“缝尸匠·陈”的字迹被雨水泡得发胀,每个笔画都像条扭曲的蛆虫。
巷尾的破屋挂着块褪色的木牌,“陈记缝补”四个字的漆皮剥落得只剩些红痕,像未干的血。门板是块整木,上面钉着无数枚铜钉,钉帽上沾着些灰白色的絮状物,凑近了看,是绞碎的骨头渣。门虚掩着,里面飘出些白色的线,像从门缝里长出来的蛛丝,线头缠着些细小的指骨,风一吹,指骨碰撞着发出“咔哒”声,像串微型的骨铃。
“要补什么?”屋里传来个沙哑的声音,像砂纸磨过木头。推开门时,看见个穿蓝布褂的老头坐在矮凳上,膝头摊着块发黑的布,手里的针线正穿进布面,针脚密得像蜈蚣的腿。他的手指关节粗大,指甲缝里嵌着些暗红色的渣,凑近了闻,有股腐肉的甜腥。
我没应声,将凑近人皮账簿放在桌上。账簿残页突然剧烈收缩,边缘的针脚全部竖起,像排细小的倒刺。老头的眼睛突然亮了,那是双浑浊的黄眼珠,眼白上布满血丝,死死盯着残页上的“陈”字:“你见过我爹?”
他的手突然抖了抖,针尖刺破手指,血珠滴在那块黑布上,布面竟“滋滋”地冒着泡,浮现出个模糊的人脸轮廓,眼睛的位置是两个黑洞,正对着我。“这是‘尸布’,”老头用带血的手指戳了戳布面,“用百具尸体的寿衣煮过,针脚里能养‘缝尸虫’,虫爬过的地方,碎肉能自己长回去。”
黑布上的人脸突然咧开嘴,没有牙齿,只有圈细密的倒刺,对着我发出“嗬嗬”的声,像漏风的风箱。老头拿起针线,往人脸的嘴角缝了几针,倒刺立刻收起,布面恢复平整,只留下道暗红色的线痕,像道愈合的疤。
“我爹当年是这县区最好的缝尸匠,”老头的声音带着股说不出的悲凉,“日本人来的时候,他不肯用活人给日本人缝补被炸烂的尸体,就被活活钉死在门板上,皮被剥下来当尸布的衬里。”他指了指门板上的铜钉,“这些钉,都是当年钉他的。”
墙角的笸箩突然“哐当”一声翻倒,里面滚出些针线、剪刀,还有些更骇人的东西——半截手指、小块碎骨,最底下压着个黄铜铃铛,铃身刻着“陈”字,铃舌竟是枚细小的趾骨,摇晃时发出的声响,像婴儿的啼哭。
“这是‘唤尸铃’,”老头捡起铃铛,趾骨铃舌在他掌心微微发烫,“我爹说,缝尸前摇三下,死者的魂魄能暂时回来,看着自己的身体被缝好,走得才安心。可后来……铃里的魂越来越多,就开始勾活人了。”
他刚说完,铃铛突然自己响了起来,趾骨铃舌疯狂摆动,发出急促的啼哭声。破屋的梁上突然垂下些白色的线,线的末端都系着些残缺的肢体——断臂、断腿,还有些被缝补过的头颅,眼窝处缠着线,像戴了副诡异的眼罩。
“它们来了。”老头的声音发颤,将铃铛塞进我手里,“这些都是没被缝补完整的尸块,听见铃声就会来找‘针线’,你手里的账簿残页,是我爹用自己的皮做的,正好能当它们的‘补丁’。”
梁上的线突然收紧,断肢朝着我扑来,腐烂的皮肉蹭过我的手臂,留下些黏腻的液汁,液汁里爬着些白色的虫,像笸箩里的缝尸虫。我挥刀去砍,刀刃劈在断肢上,发出“噗”的闷响,像砍在泡发的猪肝上,断口处涌出些黑色的血,溅在地上,立刻蚀出些小洞,洞里钻出更多的线,往我的脚踝缠来。
人皮账簿残页突然飞起来,贴在最近的那颗头颅上,残页上的“陈”字与头颅眉心的疤痕重合,头颅的眼窝突然渗出些暗红色的液汁,顺着线痕往下淌,在地上汇成个“走”字。
“它在指路!”老头抓起笸箩里的剪刀,剪断缠在我脚踝上的线,“后屋的地窖里,有我爹留下的‘镇魂线’,是用他的头发编的,能镇住这些尸块!”
后屋的地窖门是块铁皮,上面锈迹斑斑,锁孔里塞着团发黑的布,布上绣着的莲花图案已经模糊,针脚里嵌着些灰白的毛发——是人的头发,长的、短的,还有些带着毛囊,像刚被扯下来的。
打开地窖,一股浓烈的腥甜扑面而来,窖底堆着些麻袋,麻袋里露出些白花花的东西,是骨头,有的还连着腐肉,骨头上缠着些黑色的线,正是老头说的镇魂线。最上面的麻袋里,躺着件完整的蓝布褂,褂子的胸口处缝着块人皮,上面用镇魂线绣着个“陈”字,针脚细密,像无数只眼睛。
“这是我爹的尸体,”老头的声音带着哭腔,“日本人把他钉在门板上后,我偷偷把他拆下来藏在这,用镇魂线缝了三十年,可就是……缝不好他的脸。”
蓝布褂突然动了动,胸口的人皮“陈”字蠕动起来,竟是只巨大的缝尸虫,背壳上的纹路像无数个针脚。虫一受惊,突然钻进地窖深处,麻袋纷纷炸开,里面的骨头滚落一地,在地上拼出个模糊的人形,缺的正是脸的位置。
梁上的断肢突然全部转向地窖,线的末端缠着些白色的布,像无数条绷带,朝着骨头拼成的人形飘去。人皮账簿残页飞落在人形的脸上,残页边缘的针脚自动缝合,与骨头严丝合缝,一张完整的脸渐渐浮现——是个陌生的老头,眉眼间却和眼前的缝尸匠有七分相似。
“爹……”缝尸匠扑通跪倒在地,眼泪混着鼻涕淌下来,滴在地上的骨头上,骨头突然发出“咔哒”的响,开始自行拼接,很快凑成副完整的骨架,骨架上的镇魂线自动收紧,像件黑色的衣裳。
唤尸铃的啼哭声突然停止,趾骨铃舌“啪”地掉下来,落在骨架的手骨旁。断肢们纷纷松开线,掉在地上化作粉末,像被风吹散的骨灰。地窖里的镇魂线突然全部断裂,飘向空中,在破屋的梁上织成个巨大的网,网上的线头缠着些细小的骨头,像无数颗星星。
我走出破屋时,雨已经停了,天边露出点鱼肚白。回头看,老头正坐在矮凳上,给那副骨架穿蓝布褂,动作轻柔得像在照顾熟睡的婴儿。破屋的门板上,铜钉的钉帽在晨光里泛着光,上面的骨头渣被雨水冲刷干净,露出底下暗红色的痕,像未干的血。
后巷的青石板上,那些黑褐色的黏液已经凝固,变成些细密的线痕,像张巨大的蜘蛛网。我摸了摸怀里的唤尸铃,趾骨铃舌的位置已经空了,铃身的“陈”字却越来越清晰,像用新的血写上去的。
远处的殡仪馆传来晨钟声,像在给死者送行。我知道,老头会一直守在破屋里,用镇魂线缝补那些不完整的尸块,就像他爹当年那样。而那些没被缝补好的魂,会永远缠在梁上的线网里,等着有一天,能遇到块属于自己的“补丁”。
只是我的手臂上,被断肢蹭过的地方,长出了些细小的线痕,像道愈合的针脚。每次阴雨天,线痕就会发烫,那时我就知道,又有没被缝补好的尸块,在某个角落,等着我的皮,当它们的“补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