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区边缘的国道像条被啃噬过的蛇,坑洼里积着墨绿色的雨水,倒映着灰蒙蒙的天。我把断筋刀的碎片埋进腐髓渠时,晨光里浮出张揉皱的汽车票,票面上的地名“空心镇”被雨水洇得发蓝,像是某种不祥的标记。此刻我正站在镇口的牌坊下,牌坊石柱上缠着的不是对联,而是圈圈发黑的麻绳,绳结处嵌着些指甲盖大小的骨头,风一吹,骨头碰撞着发出“咔嗒”声,像串微型的骨铃。
这地方比地图上标注的更荒凉。沿街的铺面都敞着门,门板上的红漆剥落得只剩些残片,露出底下灰黑的木头,木头上布满细密的孔洞,像被虫蛀过。街角的邮筒歪斜着,投信口塞着团发黑的布,凑近了看,布上绣着的喜鹊图案已经模糊,针脚里嵌着些白色的粉末——是骨灰。
“听说过‘悬丝戏骨’吗?”身后突然传来个沙哑的声音,转身时,看见个穿蓝布衫的老太太坐在街角的竹椅上,椅腿陷在半尺深的灰里。她的脸皱得像颗干枣,眼睛浑浊,却死死盯着我手里的帆布包——包里装着从腐髓渠带出来的半块染血玉佩,阿砚的牙印还清晰可见。
我没应声。老太太突然笑了,嘴角咧开的幅度大得吓人,露出嘴里仅剩的一颗牙,牙上沾着些暗红色的渣。“五十年前,这镇里有个戏班子,专演悬丝傀儡戏。”她用枯树枝似的手指着街对面的阁楼,“那戏楼子,以前天天锣鼓响,后来……就只剩骨头在动了。”
阁楼的窗棂上缠着些银白色的线,线很细,在阴雨天几乎看不见,只有凑近了才发现,线的末端都系着些细小的骨头——指骨、趾骨,还有些米粒大的腕骨,像串在空中的微型骨架。风过时,骨头被线牵着晃动,竟摆出些类似拱手、作揖的姿势,只是动作僵硬得诡异,像被人用镊子夹着操控。
“戏班班主姓秦,”老太太的声音突然压低,像怕被什么听见,“他说傀儡戏要演得活,就得用活人的骨头当骨架。先是买些死囚的骨,后来……就开始偷镇上的孩子。”她往地上啐了口,唾沫里混着些血丝,“我那孙儿,当年才五岁,就被他用块糖骗进了戏楼,再出来时,就剩副骨头被线吊着,在台上‘演’哪吒闹海呢。”
说到“演”字时,她突然提高了声音,阁楼里立刻传来阵“吱呀”声,像是有人在拉动丝线。抬头望去,二楼的窗子里,个半尺高的傀儡正缓缓升起——那东西的躯干是根尺许长的腿骨,四肢是细些的肋骨,头颅竟是颗颅骨,眼窝处嵌着两颗黑纽扣,纽扣上贴着些碎布,像眼睛。傀儡的手上牵着根线,线的另一端……系着颗小小的指骨,指骨上还套着个褪色的红绳环——和我帆布包里玉佩上的红绳一模一样。
心脏猛地一缩。阿砚的指骨上也有个红绳环,是我当年给他编的,用的是我头发上的红绳。
“秦班主说,用亲人的骨头当傀儡,戏才哭得真、笑得真。”老太太的手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她的指甲又尖又硬,掐进我的皮肉里,“你包里那东西,是不是也带着亲人的气?”
帆布包突然发烫,像是里面的玉佩在烧。挣脱时,包带勾到了老太太的竹椅,椅子翻倒的瞬间,我看见椅面下粘着层暗褐色的膜,膜上印着些模糊的掌印,掌纹里嵌着些白色的细毛——是孩童的胎毛。
往戏楼走时,脚下的灰越来越厚,踩上去像陷进了细沙,只是这“沙”里总有些硬硬的东西硌脚。弯腰扒开灰层,底下竟是些密密麻麻的牙齿,犬齿、臼齿,还有些没换掉的乳牙,牙床上的肉丝还没完全烂掉,呈深紫色,像泡在血里的果脯。
戏楼的门板上挂着块匾,“聚骨楼”三个字的笔画里嵌着些细小的骨头,笔画转折处的骨头上,还留着些刀削的痕迹。推开门,一股浓烈的福尔马林味混着尸臭扑面而来,呛得人睁不开眼。正厅的戏台上铺着层黑布,布上绣着些金色的花纹,走近了才发现,所谓的“金线”竟是用头发编的,发丝上还沾着些头皮屑。
戏台中央立着个半人高的傀儡,这是我见过最诡异的东西——它的骨架用的是副完整的孩童骸骨,颅骨上蒙着层薄皮,皮上还留着双圆睁的眼睛,眼珠浑浊发白,却像是在盯着每个进来的人。骸骨的关节处都钻了孔,穿着银白色的线,线向上延伸,缠在戏台上方的横梁上,横梁上坐着个黑影,手里握着个缠满线的木轴,显然是操控傀儡的人。
“来了。”黑影开口,声音像生锈的铁片在摩擦,“秦某等这一天,等了三十年。”
他缓缓转过身,脸上戴着个面具,面具是用层薄薄的人皮做的,上面用朱砂画着戏文里的脸谱,嘴角的笑纹被刻意画得很深,像道裂开的伤口。“你包里的玉佩,是用我儿子的指骨磨的吧?”他指了指傀儡的手,那具孩童骸骨的右手缺了根小指,“当年他跑丢时,手上就戴着个红绳环。”
帆布包“啪”地掉在地上,玉佩滚了出来,上面的牙印正好对着傀儡缺指的位置。傀儡突然动了,银线被拉动着,它抬起左手,指向戏台侧面的厢房,指骨上的红绳环晃得人眼晕。
厢房里堆着十几个木架,每个架子上都立着个傀儡,有的用成人骸骨,有的用动物骨头,最角落里的那个,骨架竟是用些零碎的骨片拼的,显然是被肢解后又强行凑在一起的。木架旁的墙上挂着些账本,翻开一页,上面用朱砂记着些名字,每个名字后面都标着骨头的重量,我在其中一页看到了阿砚的名字,后面写着“指骨三钱,寻回”。
“当年偷孩子的事败露,镇上的人烧了戏班,”秦班主的声音带着笑,却比哭更瘆人,“可他们不知道,我把最像我儿子的那副骨头藏在了这儿。这些年,我一直在找能让他‘活’过来的人——得是带着他亲人气息的人,血、骨头、甚至……执念。”
他猛地拉动木轴,傀儡的头颅突然转向我,眼窝里的白珠滚落,露出里面的空洞,空洞里钻出些银白色的线,像蛇一样朝着我的脚踝游来。“你包里的玉佩沾了你的血,也沾了他的气,正好当药引。”秦班主的面具突然裂开,露出底下的脸——那脸上没有皮肤,肌肉直接暴露在外,血管像青色的虫子般蠕动着,“等我把你的骨头也接上去,他就能凑齐一副完整的骨架了。”
傀儡的关节处突然渗出些暗红色的液汁,滴在黑布上,晕开些不规则的图案,像幅抽象的血画。那些银白色的线越来越近,线的末端带着细小的倒钩,钩尖闪着寒光,显然是为了能勾住皮肉。
退到门口时,后背撞上了个人,是那个老太太。她手里不知何时多了把剪刀,剪刀刃上沾着些头发丝。“我孙儿的骨架,在最上面的架子上,”她的眼睛亮得吓人,“你帮我把他的指骨取下来,我就放你走。”
抬头看,最上层的木架上,个用鸟骨和人骨拼的傀儡正盯着我,它的左手小指同样缺了一截,指骨处缠着的红绳,和我当年给阿砚编的那根一模一样。
戏楼外突然响起阵“咔嗒咔嗒”的声,是镇口牌坊上的骨铃在响,只是这次的声音更密、更快,像有无数只手在同时拉动麻绳。秦班主突然尖叫起来,面具上的脸谱被他自己抓得稀烂,“他们来了!那些被我偷了骨头的人,又来索债了!”
厢房里的傀儡们突然剧烈晃动,银线绷得笔直,骨头碰撞着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像在互相撕扯。秦班主操控的那具孩童傀儡突然转向他,空洞的眼窝对着他的脸,下颌骨张合着,像是在“咬”他的喉咙。
老太太的剪刀突然刺向我的腰,却在中途顿住——她的手腕被根银线缠住了,线的另一端系在孩童傀儡的右手上。傀儡的头颅转向她,缺指的左手缓缓抬起,指向门外,像是在驱赶。
“他不想你沾血。”秦班主瘫在横梁上,看着傀儡的眼神突然变得温柔,又带着绝望,“当年他就是因为护着个被我抓住的小女孩,才被我打断了手指……这傀儡,倒比我像个人。”
银线突然集体断裂,所有傀儡都瘫倒在木架上,骨头散落一地,发出“哗啦啦”的响,像场小型的雪崩。秦班主的身体从横梁上摔下来,落在散落的骨头上,他没喊疼,只是用手摸着那些骨头,嘴里喃喃着:“阿砚,爹错了……爹不该逼你……”
老太太扔掉剪刀,捡起块颅骨,用袖口小心翼翼地擦着上面的灰,“孙儿,咱们回家了。”她的声音突然变得轻快,“你看,这姑娘带着你的红绳来了,说明你不恨奶奶当年没看好你,是不是?”
我捡起地上的玉佩,上面的牙印不知何时被磨平了些,红绳环却更鲜艳了。走出戏楼时,天开始下雨,雨点落在灰里,搅起些暗红色的泥,泥里浮出些细小的骨头,被雨水冲刷着,朝着镇外漂去,像群要回家的孩子。
国道上的坑洼积满了雨水,倒映着空心镇的牌坊,牌坊上的骨铃还在响,只是声音越来越轻,像在哼首安眠的歌。我知道,阿砚的指骨不会再缠着我了,就像那些散落在泥里的骨头,终于能跟着雨水,去往他们真正的归宿。而这座用骨头和执念撑起的镇子,也该在雨里慢慢消解,变回它最初的模样——片长满野草的荒地,风过时,只有草叶摩擦的声,再没有悬丝的拉扯,也没有骨肉分离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