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初年,关东长白山下有个靠山屯,屯子里住着个叫陈老疙瘩的采药人。这人五十来岁,干瘦矮小,平日里少言寡语,唯独对山中药草了如指掌。屯里人有个头疼脑热、疑难杂症,都爱找他讨个方子,他也从不推辞,只是收钱极少,勉强够糊口。
这年寒冬,靠山屯一带闹起了“窝子病”,一人得病,传染全家,症状皆是高烧不退、浑身起红疹。屯东头的赵寡妇家最惨,男人年前刚死在矿上,如今三个娃全都病倒在炕,眼看就要不行了。
腊月二十三,小年夜,北风刮得跟鬼叫似的。陈老疙瘩刚从山上下来,药篓里空荡荡,只揣着几棵寻常的防风、黄芩。这窝子病邪门,他试了好几个方子,都只是暂时压一压,去不了根。他愁眉苦脸地走到屯口的老槐树下,忽然看见树下蹲着个黑影。
走近一瞧,是个穿着破旧黑棉袄的老头,尖嘴缩腮,胡子花白,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老头冻得哆哆嗦嗦,怀里抱着个青布包袱。
“老哥,这大冷天的,蹲这儿干啥?快进屋暖和暖和。”陈老疙瘩心善,见不得人受冻。
老头也不客气,跟着他就回了那间低矮的泥坯房。陈老疙瘩捅开炉火,熬了锅稀烂的高粱米粥,切了半碟咸菜疙瘩。老头吃得狼吞虎咽,吃完后,抹抹嘴,把那个青布包袱推过来。
“陈老弟,你是个善心人。我也没啥答谢的,这包袱里的东西,你兴许用得上。”
陈老疙瘩解开包袱,里面是几本纸张发黄、边角磨损的线装书,封面上用毛笔写着《常氏验方》。他随手翻了几页,心里猛地一跳——这里面记载的,全是闻所未闻的奇方异法,有些药材配伍简直匪夷所思,但细想之下,又暗合医理。
“老哥,这……这太贵重了!”陈老疙瘩连忙推辞。
老头摆摆手,眼睛眯成一条缝:“书是死的,人是活的。药这东西,对了症是救命仙丹,不对症就是穿肠毒药。你好生琢磨,心存善念,便是它的造化。我姓常,行三,住在后山坳子。往后有啥不明白的,逢五逢十,月挂中天时,可到屯口老槐树下寻我。”说完,不等陈老疙瘩回话,老头一转身,便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陈老疙瘩觉着遇上了奇人,连夜挑灯翻看《常氏验方》。书中果然有一篇专治“瘟疹”的方子,主药竟是一味“赤霞草”,旁边还画着图样:叶如锯齿,茎呈暗红,冬日开花,色如晚霞。这药他从未见过,但看那生长习性,倒是像在后山背阴的悬崖上。
第二天天不亮,陈老疙瘩就冒着大雪进了山。依照书中所指,在那人迹罕至的绝壁之上,他果然找到了几株迎风傲立的赤霞草,那花儿红得滴血,在白雪映衬下,真如霞光一般。他小心翼翼地采下,如获至宝。
回来依照古方配药,先给自家院里快咽气的老黄狗灌了一碗。不过半日,那狗竟晃晃悠悠站了起来,开始摇尾巴找食吃。陈老疙瘩大喜,赶紧拿着药去了赵寡妇家。
赵家三个娃,灌下药去,当夜烧就退了,第二天红疹也开始消退。消息传开,整个靠山屯都轰动了。陈老疙瘩也不藏私,带着屯里几个后生上山采药,日夜不停地配制,终于把这场窝子病给压了下去。
自此,陈老疙瘩得了“药师父”的名头。他依旧用《常氏验方》上的法子行医,医术竟似有了神助,尤其擅长治一些疑难杂症。但他谨记那常三爷的话,用药极为谨慎,且依旧收钱极少,名声越传越远,连百里外县城里的大户人家,都抬着轿子来请。
陈老疙瘩心里明镜似的,自己这身本事,全拜那神秘的常三爷所赐。他试过去后山坳子打听,可那地方荒无人烟,只有个废弃多年的狐狸洞。他也曾趁月夜去屯口老槐树下等候,却再未见常三爷踪影。只是每逢初五、初十,月到中天时,他若在槐树下摆上一壶烧酒,几碟小菜,第二天起来,酒菜必定点滴不剩。陈老疙瘩便知,常三爷还在暗中护佑着自己。
日子久了,陈老疙瘩年纪渐长,便动了收徒的念头。他看中了邻村一个叫孙三的年轻后生。这孙三机灵勤快,嘴甜会来事,家里是开药铺的,认得几味药材。陈老疙瘩考验了他大半年,觉得人品尚可,便正式收为徒弟,将《常氏验方》上的本事,一五一十,倾囊相授。
起初,孙三倒也恭敬好学,跑前跑后,伺候师父十分周到。可时间一长,见识了师父医术的神奇,尤其是治好了几个大户人家的病人,收了不少谢礼后,孙三的心思就活了。他觉得师父太过迂腐,守着宝山却只肯吃糠咽菜。那些奇方妙药,若是由他经营,早就发家致富,何苦在这穷山沟里受罪。
这年秋天,县城里钱老爷的独生公子得了怪病,肚大如鼓,面黄肌瘦,请了多少名医都束手无策。钱家放出话来,谁能治好,赏现大洋五百块!孙三听得眼热,背着陈老疙瘩,偷偷抄了《常氏验方》中一个治“臌症”的方子,主动找上门去。
方子里有一味药引,叫做“阴辰霜”,需在闰年闰月的丑日丑时,取古墓旁的柏树叶上的露水炼制。孙三求财心切,哪管许多,胡乱找了个坟头,半夜接了点露水,就敢拿来入药。钱公子服下他开的药,当夜就上吐下泻,险些一命归西。钱家大怒,把孙三打了个半死,捆起来要送官。
陈老疙瘩得知消息,捶胸顿足,连骂“孽徒”。但他不忍徒儿送命,只好亲自带上真正的“阴辰霜”和配药,连夜赶到钱府。他一番施为,终于救回了钱公子性命。钱家感激不尽,五百大洋依旧奉上。陈老疙瘩却只磕头谢罪,分文不取,领着伤痕累累的孙三回了靠山屯。
回到家中,陈老疙瘩又气又悲,指着孙三骂道:“你这孽障!我早说过,药性如人性,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你贪财冒进,差点害人性命,也毁了你自身前程!你走吧,我没你这个徒弟!”
孙三跪在地上,砰砰磕头,哭得涕泪横流,赌咒发誓再不敢了。陈老疙瘩心软,见他确有悔意,加之年纪大了,身边也需要个帮手,便叹了口气,道:“罢了,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若再犯,休怪为师无情!”
然而,孙三表面上悔过,心里却埋下了怨怼的种子。他觉得自己倒霉,才失手一次,师父便如此苛责。他更惦记着那五百块大洋,对师父的“迂腐”愈发不满。尤其是一次偶然,他深夜起夜,看见月光下,师父竟在院中与一只通体雪白、眼睛碧绿的老狐狸交谈!那老狐人立而起,对着药材比划一番,便悄无声息地跃入草丛消失。孙三吓得魂飞魄散,这才明白,师父那神乎其神的医术,根源竟在这狐妖身上!
恐惧过后,便是狂喜。他想,若能把那老狐抓住,逼它说出所有秘方,或者干脆把它献给达官贵人,岂不是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于是,孙三开始暗中准备。他从一个游方道士那里,花重金买来几张据说是祖传的“镇妖符”和一把浸过黑狗血的短刀。又打听到,每逢月圆之夜,那老狐似乎都会来院子西北角的药圃附近。
八月十五,月明如昼。孙三假意早早睡下,实则手握符箓短刀,躲在药圃旁的柴垛后面。三更时分,果然见一道白影掠过墙头,正是那只碧眼老狐。老狐熟门熟路地走到一株奇特的药草前,低头嗅闻。
孙三瞅准时机,猛地跳出,将一把符箓劈头盖脸地扔了过去,同时举起狗血短刀,大喝一声:“妖孽受死!”
那老狐似乎吃了一惊,身形一晃,竟轻易避开了符箓。它转过头,碧油油的眼睛盯着孙三,并无凶恶,反而带着几分怜悯和嘲讽。
就在这时,屋门哐当一声打开,陈老疙瘩披着衣服冲了出来,见此情景,脸色瞬间惨白。
“住手!你这逆徒!”
孙三已然疯狂,叫道:“师父!你被这狐妖蒙蔽了!待我杀了它,夺了它的内丹宝贝!”
话音未落,那老狐忽然张口,发出一阵苍老的人言,正是常三爷的声音:“痴儿!冥顽不灵!”
只见常三爷所化的白狐,张口吐出一股淡淡的白气,那白气如活物般,绕过狗血短刀,直扑孙三口鼻。孙三只觉得一股腥甜之气涌入喉中,顿时天旋地转,手脚发软,“咕咚”一声栽倒在地,手中的短刀也“当啷”落地。
陈老疙瘩慌忙跪倒:“三爷恕罪!是弟子管教无方,冲撞了仙家!”
白狐叹了口气,身形在月光下渐渐模糊,化为常三爷的模样,只是面色有些疲惫。“老弟,非我无情。此子心术已歪,贪欲炽盛,留他在身边,终是祸患。今日他中了我一口迷障气,往日所学的药性医理,尽数忘却,今后只是个寻常人了。你且将他逐出门墙,任他自生自灭吧。”
陈老疙瘩老泪纵横,知道常三爷已是仁至义尽。若依山精野怪的性子,孙三早已性命不保。
第二天,孙三醒来,果然变得痴痴傻傻,不仅把《常氏验方》忘得一干二净,连寻常草药也认不全了。陈老疙瘩给了他几块大洋,将他送回邻村老家。孙三后来只能靠打零工度日,再也无缘医道。
经此一事,陈老疙瘩心灰意冷,再也无意收徒。那《常氏验方》,他恐后人滥用,便在常三爷指点下,择一吉日,送入山中焚化,回归天地。
而靠山屯一带,关于药师父陈老疙瘩和狐仙常三爷的传说,却一直流传下来。老人们说,常三爷是修炼有成的“保家仙”,感念陈老疙瘩心地仁厚,才现身赠书,护佑一方。也有人月夜进山,曾隐约看见一老一少两个身影,在山崖峭壁间采药,如履平地。那年轻的,眉眼间竟有几分陈老疙瘩年轻时的模样。
大家都说,那是陈老疙瘩的诚心感动了山野精灵,得了善缘,虽无子嗣,却得了仙缘,也算是好人有好报了。至于那本奇书《常氏验方》,或许早已化入山间清风、草木精华之中,只待下一个有缘有德的采药人,去重新发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