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山区里有个靠山屯,屯子东头住着个老光棍,名叫赵老疙瘩。这人五十出头,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平日里除了侍弄那几亩薄田,就爱上山下套子,逮些野兔山鸡打打牙祭。
这年冬天,雪下得比往年都大,北风刮在脸上像小刀割肉。赵老疙瘩家里的余粮见了底,只好顶着风雪上山,指望能套着点活物换些米面。
他在老林子里转悠了大半天,套子下了十几个,却连根兔子毛都没见着。眼看日头偏西,赵老疙瘩叹了口气,正准备空手下山,忽听得前面雪窝子里传来一阵细微的呜咽声。
他扒开积雪一看,竟是一只通体金黄的老黄皮子,后腿被猎夹死死咬住,鲜血染红了一片雪地。那黄皮子见有人来,黑豆似的眼睛里竟淌下泪来,前爪合十,对着赵老疙瘩直作揖。
赵老疙瘩心里一软:“这老黄皮子怕是有些道行,俺娘说过,山里的仙家得罪不起。”
他蹲下身,轻声说道:“老仙家,俺放了你,你可不能祸害俺啊。”
那黄皮子像是听懂了,连连点头。
赵老疙瘩费力掰开猎夹,那黄皮子挣脱出来,却不立刻逃走。它用舌头舔了舔受伤的后腿,又对着赵老疙瘩拜了三拜,这才一瘸一拐地消失在密林深处。
赵老疙瘩空手回家,熬了锅稀粥糊弄了肚子,倒头便睡。
谁知第二天一早,他刚推开房门,就看见门口放着两只肥硕的冻山鸡。赵老疙瘩四下张望,雪地上只有一行小小的脚印,迤逦通向屋后山林。
“哟,真是那黄皮子报恩来了?”赵老疙瘩又惊又喜,拎起山鸡去了屯里集市,换回不少粮食。
打这天起,赵老疙瘩家门口隔三差五就多出些东西——有时是几只山鸡野兔,有时是一串肥美的山蘑,甚至有一回,竟放着一块成色极好的老山参。
赵老疙瘩的日子眼见着就好了起来,脸上也有了笑模样。屯里人问他咋突然阔绰了,他只说是远房亲戚接济,不敢透露黄皮子的事。
这天夜里,赵老疙瘩正睡得迷迷糊糊,忽见一个穿着黄衫的小老头站在炕前,拱手道:“恩公莫怕,老夫便是日前蒙您搭救的黄家子弟。今日特来谢恩,愿保恩公家宅三年富贵。只是恩公需应我一事,西山有片老林子,乃我家族修行之地,请恩公日后莫再去那下套捕猎。”
赵老疙瘩梦中连连答应。醒来后,只觉似梦非梦,但想起近日种种,心知必是黄仙显灵,便牢记嘱咐,再也不去西山打猎。
果然,此后赵老疙瘩运气好得惊人。上山捡柴能撞昏野兔,下河摸鱼能捞到金镯子,就连种的白菜都比别人家大一圈。他用黄皮子送来的山货换钱,翻新了旧屋,置办了新家具,竟成了靠山屯的体面人。
一年后的腊月,赵老疙瘩远嫁外县的妹妹拖儿带女回来投奔。妹夫前些年病逝,妹妹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实在艰难。赵老疙瘩心善,二话不说就收留了妹妹一家。
家里添了三口人,开销顿时大了不少。赵老疙瘩琢磨着得找个营生,正发愁时,那黄衫老头又托梦而来:“恩公不必忧虑,开春后你可收购山货,老夫保你买卖兴旺。”
赵老疙瘩依言行事,开春后收了批山核桃、榛子、木耳,运到县里贩卖。说也奇怪,他的货总是成色最好,价格最高,买家还抢着要。一来二去,赵老疙瘩竟成了屯里第一个做山货生意的人。
这年端午,赵老疙瘩的妹妹柳氏带着儿子小虎回娘家串门。小虎才八岁,淘气得没边,趁大人喝酒聊天,溜到屋后玩,竟在柴火垛后发现了个洞,洞口卧着只金黄的小黄皮子,正在晒太阳。
小虎顽皮,捡起根树枝就去捅。小黄皮子受惊,呲牙吓唬他。小虎来了劲,追着小黄皮子打,直把它赶得钻进洞深处不敢出来。
当晚,赵老疙瘩家就出了怪事。先是灶台好好的一锅馒头蒸出来全是黑的,接着院里的鸡鸭无缘无故死了好几只。赵老疙瘩心知不妙,怕是冲撞了黄仙,连忙备了供品香烛,在院中磕头赔罪。
夜里,黄衫老头又至梦中,面色不悦:“恩公,你家小儿今日欺凌我幼子,本应重罚。念你往日恩情,此次小惩大诫。还望严加管教,下不为例。”
赵老疙瘩醒来,把妹妹和外甥狠狠训了一顿,又备了更丰厚的供品连祭三日,这才相安无事。
转眼三年将至。这年夏天,赵老疙瘩的妹夫有个堂弟李二狗从城里来靠山屯探亲。这李二狗在城里赌场混事,见多识广,能说会道。见赵老疙瘩家底殷实,便撺掇他做笔大买卖。
“老哥,你这小打小闹能挣几个钱?我认识个关里来的大老板,专收老山参、鹿茸。你有门路弄到好货,一趟就够你吃三年!”李二狗唾沫横飞地说。
赵老疙瘩被说动了心,但又想起黄仙嘱咐,只保他三年富贵,且不可贪得无厌。便犹豫道:“这些年靠山吃饭,已是知足。太过分的营生,怕是不妥。”
李二狗嗤笑:“老哥你这胆子也忒小了!山里的东西,不拿白不拿。听说西山有片老林子,从没人敢去,里头肯定有好货。咱哥俩走一趟,神不知鬼不觉...”
赵老疙瘩一听“西山”二字,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那地方去不得!”
李二狗只当他是胆小,暗地里却打了主意。第二天一早,他偷偷背着猎枪麻袋,独自摸上了西山老林子。
这一去,直到天黑也没见回来。赵老疙瘩心知坏事,连忙叫上屯里人举着火把上山寻找,最后在一处陡坡下发现了摔断了腿的李二狗。
众人七手八脚把他抬回家,李二狗却胡言乱语起来,直说林子里有鬼打墙,还有黄衣小人朝他扔石头吹阴风,他才失足跌下山坡。
当夜,李二狗发起了高烧,浑身滚烫却说冷,裹着三床棉被还直哆嗦。请来的郎中号脉后直摇头:“邪气入体,药石难医啊。”
赵老疙瘩明白这是触怒了黄仙,连忙摆香案磕头请罪,承诺必重修黄仙庙,再不敢生贪念。
说来也怪,他这边磕完头,里屋李二狗的高烧就退了,人也能认人了。
病好后,李二狗灰溜溜回了城里,再不敢提进山的事。
经此一遭,赵老疙瘩更加敬畏,每逢初一十五必上供烧香。那黄仙倒也大度,依旧偶尔送些山货来,只是不再如从前那般频繁。
这年秋收,赵老疙瘩的妹妹看邻居家地里庄稼长势好,心生嫉妒,趁夜偷偷放了邻居家的田水。这事本来做得隐蔽,谁知第二天一早,全屯子的狗都聚在她家门口狂吠不止,任怎么赶都不走。
屯里老人看出蹊跷,一番追问,柳氏只得承认做了亏心事。赵老疙瘩气得直跺脚,赶紧替妹妹赔礼道歉,又补了邻居损失,那群狗才散去。
当晚,黄衫老头托梦叹道:“恩公,三年之期将至,本想多护佑你些时日。奈何你家门风不正,恐损我修行功德。你我缘分就此尽了,好自为之。”
赵老疙瘩惊醒,自知理亏,唯有叹息。
果然,此后黄仙再未显灵,赵老疙瘩的运气也恢复如常,好在先前积攒了些家底,日子倒也过得去。他谨记教训,时常教育后人:“仙家恩情不可贪,做人本分才是根本。山精野怪尚且知恩图报,咱做人更不能亏了良心。”
靠山屯的老人们茶余饭后说起这事,都啧啧称奇:“赵老疙瘩这是遇上了修功德的黄仙了!那西山老林子至今没人敢去,都说里头住着黄仙一家,灵验着呢!”
至今,每逢年节,还有人在西山脚下摆供品,求黄仙保佑家宅平安。据说心诚则灵,但若心存恶念,必遭反噬。这大概就是山野间的道理——一饮一啄,皆有因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