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三十七年,夏末秋初,山东临沂一带阴雨连绵。
张家庄西头有户人家,家主张老倔,年过六旬,性子刚直如松,脾气倔强似牛。村里人都说他年轻时曾跟着武师学过几年拳脚,寻常三五个壮汉近不得身。如今虽年岁大了,仍每日黎明即起,打一套拳活动筋骨。
这张老倔老伴去得早,膝下无儿无女,独自守着三间土坯房和一方小院过活。院中有棵老槐树,据说是他爷爷的爷爷种下的,枝繁叶茂,夏日里能遮住大半个院子。老倔常在树下摆张小桌,一壶粗茶,悠然自得。
这年入秋后的第七日,天刚蒙蒙亮,老倔如往常般起身,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正要打拳活动筋骨,却见院中老槐树下蜷着一团黄乎乎的东西。
走近细看,竟是只黄鼠狼,个头比寻常的大上一圈,毛色油亮,在晨曦微光中泛着金泽。更奇的是,这黄鼠狼不像寻常野兽见人就逃,反倒人立而起,前爪相搭,对着老倔作揖状。
老倔活了六十多年,山里野物见得多了,这般作派的黄鼠狼却是头回见。他心里嘀咕:莫非这就是老人们常说的“黄皮子讨封”?
果不其然,那黄皮子开口说了人话:“老丈老丈,您瞧我像个神,还是像个仙?”
声音尖细,却字字清晰。老倔心头一震,面上却不露声色。他早听村里老人说过,有些年岁长的黄鼠狼会找人“讨封”,若你说它像神像仙,它便得了人道认可,修为大进;若你说它不像,它多年道行便毁于一旦。
老倔细看这黄皮子,眼中闪着狡黠的光,不像善类。他本就不信这些精怪之说,当下冷哼一声:“我看你像个穿黄褂子偷鸡的孽畜!”
此话一出,黄皮子眼中闪过怨毒之色,尖叫一声,窜上老槐树,转眼不见了踪影。
老倔不以为意,照旧打拳喝茶。谁知当夜就出了怪事。
先是家中养的七八只鸡一夜之间全被咬死,脖颈处留着尖牙印,血被吸干。接着几日,老倔家中不得安宁——夜半常有瓦片砸窗,灶台无端起火,水缸里浮着死老鼠。村里人暗中议论,说是老倔得罪了黄大仙,要倒大霉了。
老倔偏不信邪,买了只大黑狗回来看家。谁知第二日,黑狗就惨死院中,身上无伤,似是活活吓死的。
这天夜里,老倔刚躺下,就听窗外有尖细声音冷笑:“老不死的,敬酒不吃吃罚酒!毁我百年道行,我要你张家断子绝孙,家破人亡!”
老倔猛地坐起,抄起枕下防身的短棍,喝道:“什么妖魔鬼怪,有本事现形一战!”
窗外寂静片刻,忽然阴风大作,吹得窗户啪啪作响。老倔借着月光望去,只见院中老槐树上隐约浮现一张毛脸尖嘴的面孔,双目赤红,正死死盯着他。
老倔虽是刚强,此刻也不免脊背发凉。他忽然想起幼时听母亲说过,对付邪祟需请雷部神将,便高声喊道:“妖孽休得猖狂!待我请雷公来劈了你!”
那黄皮子闻言似乎一惊,随即冷笑:“就凭你这凡夫俗子,也配请动雷部正神?”话音未落,又是一阵阴风呼啸。
老倔不再多言,次日一早便去了三十里外的白云观。观中老道长听罢来龙去脉,捻须沉吟:“那黄皮子已有百年道行,本欲借你口封成仙,你一句否定,毁了它修为,故而结下仇怨。如今它已堕入魔道,寻常符咒恐难制服。”
“那该如何?”老倔问道。
老道长从内室请出一幅画像,上绘一位金甲神将,面如活蟹,须如钢针,手持锤凿,身绕霹雳。“此乃雷祖像,专司诛邪伏魔。我教你一法,回去后洁净身心,每日清晨焚香叩拜,诚心念诵雷祖宝号。七七四十九日后,或有转机。”
老倔请了画像回家,依言而行。起初几日,家中仍不太平,夜半常有鬼哭狼嚎。但老倔心志坚定,不为所动,每日虔诚祭拜。
到第四十日夜里,老倔忽得一梦。梦中金甲神将对他言道:“那妖孽知你请雷部降它,已联络四方精怪,欲在三日后子时合力取你性命。彼时我自会相助,但你需如此这般...”
老倔醒后,清晰记得梦中每一细节。
第三日黄昏,老倔按梦中指示,取朱砂画符于门窗之上,又备下一盆黑狗血——这次是托邻村猎户弄来的,特意瞒过了黄皮子耳目。
子时将近,忽然阴风惨惨,院中老槐树无风自动。但见数十点绿火飘入院中,落地化为各种形状——有白狐、灰狸、长蛇、巨鼠,皆目露凶光。为首正是那只大黄皮子,体型似乎更大几分,眼中红光更盛。
“老东西,今日就是你的死期!”黄皮子尖声道。
众妖正要扑上,忽然老倔将黑狗血泼出,沾上血水的精怪顿时惨叫连连,道行浅的直接现出原形,仓皇逃窜。
黄皮子却冷笑一声,避开血水:“就这点手段?”说罢张口吐出一股黑烟,腥臭扑鼻。
老倔被黑烟笼罩,顿觉头晕目眩。正在此时,忽听空中一声霹雳炸响,震得地动房摇。一道电光撕裂夜空,照得院中亮如白昼。
黄皮子大惊失色:“真请来了雷部?”
但见云层中金甲神将显现,手持锤凿,声如洪钟:“妖孽,屡次为害人间,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黄皮子不甘束手就擒,厉声道:“我虽为精怪,从未害人性命!这老匹夫毁我百年道行,难道不该报复?”
雷祖怒道:“强词夺理!你虽未直接害命,但恐吓骚扰,吸食家禽血气,更聚众寻衅,已是罪不容赦!”
黄皮子眼见求饶无用,忽然身形暴涨,化作丈余高的怪物,扑向老倔:“便是死也要拉这老匹夫垫背!”
说时迟那时快,又一道闪电劈下,正中黄皮子天灵盖。但听一声凄厉惨叫,黄皮子浑身焦黑,倒地抽搐片刻,便不再动弹。雷雨渐歇,云开月明。
老倔忙向天叩拜:“多谢雷祖相救!”
空中传来声音:“此间精怪已散,但东南五十里外黑风洞中尚有它的同族,恐会报复。我赐你雷符一道,悬于门上,可保家宅平安。你本性刚直,正气凛然,故能请动雷霆。日后当多行善事,自有福报。”
老倔再拜时,金光已散,唯见地上一张黄符飘落。
次日,村民见老倔院中焦黑的黄鼠狼尸体,皆啧啧称奇。几个胆大的后生将它拖到后山埋了,谁知三日后,坟堆被扒开,尸体不翼而飞。
老倔心知有异,将雷符悬于门上,日夜警惕。
果然第七日夜半,忽闻院外窸窣作响。老倔悄悄从窗缝望去,但见七八只黄鼠狼围着院门转圈,似想进来又不敢。为首一只体型稍小,毛色灰白,似是年老。
老倔推门而出:“深更半夜,何事扰人清梦?”
老黄鼠狼人立而起,口吐人言:“老丈恕罪。我等是来赔礼,并求您一件事。”
老倔挑眉:“哦?你们同族欲害我性命,还有脸来求我?”
老黄鼠狼作揖道:“那日冒犯您的原是我们族中一个不肖子孙,修行百年,心生傲慢,才遭此劫。它罪有应得,不敢怨恨。只是它死后,雷咒不散,魂魄困于尸身不得超生。我等想取回尸身安葬,却因雷符所挡,无法接近。求老丈发发慈悲,准我们取回尸身,我等发誓永不骚扰此地方圆百里内的百姓。”
老倔沉吟片刻:“空口无凭,我如何信你?”
老黄鼠狼转身与同类嘀咕几句,回头道:“愿以族中宝珠为押。”说罢吐出一颗莹莹发光的珠子,“此乃我族百年凝聚的月华珠,若违誓言,珠碎族散。”
老倔见它们诚心,又思雷祖教诲“多行善事”,便点头应允,暂收雷符,让它们取走了焦尸。
月华珠则被老倔埋于老槐树下,以镇家宅。自此之后,张家庄再无异事发生。老倔活到九十高龄,无疾而终。
那棵老槐树如今犹在,每逢雷雨夜,便隐隐泛出微光,村人说那是雷祖余威未散,仍在护佑这一方水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