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上空,乌云如墨,压得整座皇城喘不过气。
终审殿残垣之上,沈青梧端坐如石像,手中那枚漆黑玉简仿佛吸尽了天地间的光。
七点暗红微光在她掌心缓缓流转,像七颗将熄未灭的心脏,跳动着百年前的罪与血。
线清跪坐在侧,指尖命丝轻颤,幽蓝细线如蛛网般缠绕玉简边缘。
她闭目凝神,唇间低诵古咒,一丝一缕地牵引出隐藏在命运长河中的轨迹。
“显。”她轻喝一声。
刹那间,玉简表面浮现出第一道人影——当朝太傅李崇安,三朝元老,德高望重,曾执笔修撰《圣训录》,被誉为“帝王之师”。
可命丝映照出的画面却是:景明十年冬夜,他亲手将三十六位清流大臣的供词投入火盆,灰烬飘散时,他口中念的是:“为社稷安宁,不得不尔。”
第二道光影浮现——刑部尚书赵砚舟,执法如山,铁面无私。
可他的命格线上,却缠着九十七条断裂的魂线,每一根都连着一个被“意外暴毙”的知青宦官。
他在地牢中亲手写下“天机泄露,魂祭结界”八字批文,笔落之时,嘴角竟有笑意。
第三道……是禁军统领陈烈,掌十万御林,忠心耿耿。
可命丝拉出的真相却是:他曾率亲兵屠尽北疆节度使府满门,三百余口无一幸免,只因那府中藏有一封能揭发崔元衡与先帝胞弟勾结的密信。
三人皆身居高位,手握权柄,而他们的命格尽头,竟都被一根诡异的“遮魂丝”紧紧缠绕——那丝线通体漆黑,泛着腐朽腥气,源头直指皇宫最深处。
御书房,龙案之下。
“赦罪牌。”断言盘坐于佛印边缘,声音沙哑如锈铁摩擦,“先帝私授,金书玉篆,允其‘以国事之名,行灭口之事’。此物不毁,他们便永远受皇权庇护,连冥律也难以触及。”
风掠过废墟,卷起碎瓦尘灰。
沈青梧指尖抚过玉简,寒意渗骨。
她早知这朝堂烂到根里,却不知连头顶那片天,也被蛀空百年。
“动他们?”她冷笑,眼底没有半分动摇,“不是撼动国本,是该换血了。”
线清抬眸,忧色难掩:“可你虽为非常之判官,有权裁决阴邪,却无法直接降罚阳世之人。冥律若无阳律凭依,便如刀无柄,剑无鞘,落不到人间。”
“所以我需要一个活着的皇帝。”沈青梧缓缓起身,目光投向那道幽暗裂隙。
那里,萧玄策的最后一缕残识正随风摇曳,几近消散。
唯有那枚悬浮的玉玺残魂,仍散发淡淡金光,死死维系着他与现实躯体之间那一丝若有若无的联系。
她一步步走过去,脚步轻得像踏在生死交界线上。
裂隙中,男子残影微弱,眉目模糊,唇色苍白。
他曾是执掌天下生杀予夺的帝王,如今却连呼吸都靠外力维持。
沈青梧俯身,靠近那缕即将湮灭的意识,声音极轻,却字字如钉:
“你想醒过来吗?”
风停了一瞬。
残影微微颤动。
“用你的命,换你的江山清明。”她继续道,“我给你一次机会——清醒地面对你自己犯下的罪,然后,亲手签下清算的诏书。”
没有回应。
但她不在乎。
她取出判魂笔,笔尖滴落一滴精血,落在虚空之中,瞬间化作一道血纹桥梁,横跨阴阳两界,直连萧玄策残识与现实躯壳。
“契命桥。”断言瞳孔骤缩,“此术需以施术者十年阳寿为引!一旦失败,双识俱灭,永堕虚妄!”
线清急忙上前,命丝缠绕桥基,试图加固:“青梧,再想想!你还未完成轮回重启,若折损寿元——”
“我不需要再想。”沈青梧踏上桥心,衣袂翻飞,灰金锁链自腕间延伸而出,缠绕桥身,仿佛连她的灵魂都在为此刻献祭。
就在她踏入的刹那——
幻象如潮水般涌来。
她看见前世的自己,跪在尸堆前,浑身是血,嘶声求救。
而那个穿着龙袍、背影挺拔的男人,冷冷转身,一脚将她踹入深坑。
她听见他说:“乱世之人,不死何为?”
她又见今生初入宫那天,冷雨倾盆。
一名低阶才人倒于偏殿,气息全无。
萧玄策立于廊下,玄袍猎猎,头也不回地挥手:“才人暴毙,按例焚骨,不必惊扰六宫。”
原来……她早就死在他的一道旨意里。
原来,从一开始,他就没把她当人看。
心口剧痛,不是来自肉体,而是记忆深处被反复碾压的恨意。
她几乎站立不稳,额头冷汗涔涔,七窍隐隐渗血。
可她没有退。
一步,再一步。
走向桥心最深处。
那里,是连接生死的关键节点。
她抬起手,指尖凝聚最后一丝冥律之力,灰金锁链轰然炸响,尽数没入桥体。
额心“判”字逆旋至极限,血光如焰燃烧。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穿透幽冥,响彻残墟:
“今以非常之权,启‘代天问罪’仪典!”但她没有退缩。
寒风如刀,割裂残垣断壁间的死寂。
沈青梧单膝跪在契命桥尽头,灰金锁链自她腕间崩裂而出,缠绕着血纹桥梁,发出低沉的嗡鸣,仿佛连幽冥本身都在为这场逆天之举震颤。
她的指尖已几乎冻僵,却仍死死按在桥心那枚由精血凝成的判官印记之上——那是她与地府契约的核心,是执掌幽冥审判的权柄象征。
“今以非常之权,启‘代天问罪’仪典!”她声音沙哑,却穿透乌云滚滚的夜空,如雷贯耳,“凡持赦罪牌者,不论品阶,皆须赴昭冤台自首陈情!若拒不现身,魂拘三百年,永堕怨狱,不得轮回!”
话音落下的刹那,天地骤然一静。
紧接着,一声撕裂长空的哀鸣从皇宫四面八方响起——七块深埋宫墙、藏于密室、甚至封印在祖庙地底的赦罪牌同时震颤,其上金书玉篆的文字开始剥落,如同被无形之手逐笔抹去。
三块年久失修、主人早已身死却因庇护而未受清算的赦罪牌当场炸裂,化作焦灰飞散,残留的黑气中传出凄厉哭嚎,似有无数冤魂趁机挣脱束缚,在夜空中盘旋嘶吼。
御书房内,老太监赵德全捧着一块边缘焦黑、刻着蟠龙纹的木牌,浑身抖如筛糠。
他记得清楚,这是先帝临终前亲手交予他的遗物,说是“保命之符”,只要不犯谋逆大罪,便可免死一次。
可此刻,那牌竟在他掌心发烫,烫得他皮肉焦糊也不肯松手。
“陛下……”他老泪纵横,望着空荡龙床,“您当年说‘为了社稷安宁,不得不尔’,可现在……阎王爷来收账了。”
与此同时,裂隙之中,萧玄策猛然睁眼。
那一瞬,仿佛有万钧雷霆劈入识海。
他胸口剧烈起伏,喉间溢出一声破碎的喘息,右手本能地抓向枕边——那里本该放着传国玉玺,象征着他至高无上的权柄与主宰生死的资格。
可如今,只有一片虚空。
他没能握住玉玺,却握住了那一道横跨阴阳的血桥。
意识如潮水回涌,痛楚也随之归来。
不是肉体的伤,而是灵魂被反复灼烧后的残响。
他看见了——透过沈青梧强行打通的契命桥,他看到了那些被自己亲手掩埋的过往:景明十二年的雪夜,刑部大牢里那个抱着幼子惨叫的女人;北疆边关外,三百具尸体堆成的京观上飘扬的白幡;还有那个倒在偏殿雨中的女子,穿着素色宫裙,眼神空洞,像一条被随意丢弃的破布……
原来她早就死了。
而他,是她的刽子手。
萧玄策的瞳孔剧烈收缩,呼吸停滞了一瞬。
他想怒吼,想下令将这妖女千刀万剐,可他张不开口。
因为他终于明白,这不是幻象,不是魇术,而是冥律反照——他生前所行的一切恶,正在通过这道桥,一笔一笔,映照回他的神魂。
沈青梧缓缓倒地,膝盖砸在碎石之上,嘴角鲜血不断溢出,脸色苍白如纸,连唇都失去了颜色。
她耗尽了太多阳寿,七窍渗血,经脉寸断,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崩解。
可她笑了。
笑得凄艳,笑得快意。
因为她看见了——
那枚悬浮已久的玉玺残魂,终于轻轻一颤,缓缓落在了萧玄策残影的掌心。
契约成立。
代天问罪,已启。
阴阳失衡的天平,开始倾斜。
五日后,紫宸殿上香烟缭绕,百官肃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