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照,紫禁城的琉璃瓦上还凝着一层薄霜,而幽冥深处,却已掀起滔天波澜。
昭冤台·壹碑石泛起微弱血光,如脉搏般缓缓跳动。
那三个古篆大字仿佛活了过来,透出一种沉寂百年后终于苏醒的威压。
无数滞留宫墙深处的冤魂自四面八方浮现——有的身披残甲,有的颈缠白绫,有的手捧无头尸衣,皆无声地围聚在碑前,唇形开合,低语如潮。
他们不哭,不闹,只是看着那碑,像是流浪百年的游子终于见到了归途的门扉。
沈青梧立于碑前,灰金色锁链缠绕双腕,每一环都渗入皮肉,与血脉共震。
额心逆旋的“判”字明灭不定,像是一盏将熄未熄的魂灯,在规则与反噬之间摇摆。
她能感知到——新律已立,但天地并未真正响应。
轮回通道依旧封闭。
静默结界仍在。
崔元衡虽被褫夺权柄,可他生前布下的阴阵未破。
那是一座以三万冤魂怨气为基、九十七名宦官性命为引、三十六清流之死为祭的禁忌封印。
它不属于人间律法,也不属地府正典,而是夹在生死缝隙中的“伪秩序”,专为掩盖真相而生。
只要这结界不毁,亡魂便无法投胎,新生冥律也将沦为纸上空文。
断言盘坐在哨境东门佛印之下,袈裟染尘,双手结印,指尖已有血珠渗出。
他闭目低语:“静默结界非人力可破,需以‘真名’为引,点燃其百年罪业之火。唯有让世人知晓他曾是谁、做过什么,才能动摇此界根基。”
话音未落,线清缓步上前,手中捧着一卷命丝残卷。
那丝线由千万缕残魂执念织就,泛着幽蓝微光,如同活物般微微颤动。
她声音极轻,却字字如针:
“这是我从他篡改卷宗时逸散的怨气中提取的‘原罪脉络’。原来……他焚面自毁,并非为了忠于地府,而是为了掩盖身份——景明十年谋逆案真正的主谋之一,便是崔元衡自己。”
风骤停。
连冥雾都凝滞了一瞬。
沈青梧眸光一冷,终于明白了为何崔元衡宁可背负千古骂名,也要抹去所有证据。
不是为了维稳,不是为了太平,而是为了藏住他自己。
一个执掌律法之人,竟亲手策划了一场滔天冤狱。
她缓缓抬手,将判魂笔插入昭冤台碑底。
刹那间,碑面裂开细纹,金光自缝隙中喷涌而出,顺着笔杆直冲脑海。
新生冥律之力涌入识海,她开始回溯命纹,勾画因果。
虚空中,三重因果环逐一显现。
第一环亮起——包庇皇族叛臣。
画面浮现:深夜密室,崔元衡跪拜于一名蟒袍男子脚下,手中奉上伪造兵符。
那人正是先帝胞弟、北疆节度使李慎之。
原本应斩立决的叛党首领,竟被地府记录为“病逝途中”,尸体火化,骨灰撒江。
第二环展开——屠戮知青宦官九十七人。
影像闪烁:清明司地牢,铁钩穿肩,烙刑不断。
那些曾亲眼目睹战报被焚、供词被换的老内侍,一个个被冠以“泄露天机”之罪,活生生抽魂炼咒,魂魄化作结界养料,永世不得超生。
第三环成形——伪造天象示警,陷害清流。
星轨逆转,苍穹裂开一道血痕。
钦天监夜观天象,齐声奏报:“荧惑守心,主奸臣当道!”随即三十六位直言进谏的大臣尽数获罪,或贬或死,朝堂为之一空。
每一道罪证浮现,静默结界便剧烈震颤一分。
碑前冤魂齐声低诵,声浪汇聚成风,吹得冥雾翻滚如潮。
锁链缠绕的大地开始龟裂,一道道符文自地下浮起,像是被压抑太久的呐喊,终于挣开了喉咙。
沈青梧站在风暴中心,额心血光暴涨,判魂笔嗡鸣不止。
她知道,结界将溃。
可就在这一刻——
阴风骤起。
阴风如刀,割裂冥雾,自地底深处翻涌而出的黑气凝成一道残影——崔元衡!
他只剩半张脸尚存轮廓,另一侧颅骨森然外露,眼窝空洞却燃着幽蓝鬼火。
破碎的判官袍缠绕周身,像一面被焚毁的旗帜,猎猎作响。
他双手抓向虚空,指尖划出扭曲符印,直取碑心那枚正欲升腾的生死簿碎片。
“你无权改写千年规矩!”他的声音不是从喉间发出,而是自九幽之下震荡而来,带着地府律令特有的威压,“律法不容私断,秩序不可更易!沈青梧,你僭越了!”
结界震颤未止,轮回之门已现微光,万千冤魂屏息凝望。
这一刻,不只是生死交替的关口,更是新旧冥律交锋的终局。
可沈青梧没退。
她站在昭冤台中央,灰金锁链深入血肉,每一寸骨骼都在哀鸣。
额心“判”字逆旋如轮,精血自七窍缓缓渗出,染红了唇角。
她听见体内生命力如沙漏倾泻,也感受到无数亡魂残留的怨痛在识海中翻腾咆哮。
但她笑了。
一缕极冷、极静的笑意,自唇边绽开。
“我非改写。”她低语,舌尖蓦地咬破,一口滚烫精血喷洒而出,尽数落在判魂笔尖。
血光炸裂!
笔锋顿生雷霆之势,笔毫根根倒竖,仿佛有万鬼齐吟为其助势。
她手腕疾转,在虚空中挥毫落墨,一字一杀机:
“逆律裁决·壹”!
金色法则纹路自笔端蔓延,瞬间织成一张巨网,笼罩整座昭冤台。
这不是寻常审判文书,而是“非常之判官”独有的至高权限——代天行罚,临机专断,可不经禀报、不依旧典,直接裁定“秩序之蠹”,予以当场镇压!
崔元衡残魂猛地僵住,鬼火狂跳。
“不……不可能!你尚未通过地府三审七验,岂能动用此权?!”
“你说得对。”沈青梧眸光如刃,冷冷注视着他,“我没有资格。”
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风吹过坟茔。
“可现在——我即是资格。”
话音落下,金字轰然砸落,正中崔元衡眉心!
“啊啊啊——!!!”
惨叫撕裂幽冥,他的形体开始崩解,皮肉化灰,魂核震荡,如同被天地共弃。
那枚生死簿碎片被金光托起,稳稳落入沈青梧掌心,温润却沉重,似承载百年沉冤。
就在此刻——
“咔……”
一声脆响,静默结界终于碎裂。
如琉璃坠地,亿万片光影纷飞四散。
封闭百年的轮回通道轰然开启,一道乳白色光柱自天外垂落,照彻幽冥。
那些围聚碑前的亡魂,有的跪地叩首,有的相拥而泣,更多的只是静静抬头,望着那束久违的光。
然后,他们逐一化作流萤般的光点,升腾而去。
悲鸣止息,轻叹如风。
新生的秩序,终于迎来了第一波归途之魂。
然而,就在最后一道魂光消逝之际,昭冤台碑石骤然剧震!
“轰——!”
一道裂隙自碑腹裂开,从中飞出一枚漆黑玉简。
它通体乌沉,不见文字,唯有七点暗红微光,如将熄的炭火,在表面缓缓流转。
沈青梧伸手接住。
寒意刺骨。
她一眼便知——这是“罪名榜”,是地府最隐秘的追责凭证,唯有非常之判官才能启封。
上面浮现出的七个名字,皆为尚在人间之人,却早已以权谋遮天,以血祭固权,参与过那场景明十年的惊天阴谋。
她的瞳孔骤缩。
七人之中,竟有三人仍居庙堂高位,一人执掌刑狱,一人统领禁军,一人……竟还是当今太子太傅!
还未等她细看,一股异样波动忽自裂隙边缘传来。
她猛然转头。
只见那通往虚妄与残识之间的幽暗裂缝中,一抹熟悉的龙纹残影微微颤动。
萧玄策的意识残存于此,本应混沌无觉,此刻却缓缓启唇——
“……动手吧,青梧。”
声音模糊,却清晰入魂。
像是催促,又像成全;像是命令,又似低语。
风停,雾散,幽冥归寂。
沈青梧立于终审殿残垣之上,手中紧握漆黑玉简,衣袂染霜,目光如铁。
线清悄然上前,命丝在指尖无声缠绕,幽蓝微光映照玉简上那七个名字。
她低声道:“要溯源吗?”
沈青梧没有回答。
她只是望着远方——那束通往人间的轮回光,正悄然黯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