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前沿,夜。
时间是这里最廉价也最奢侈的东西,在极寒中缓慢流淌,近乎凝固。廖奎所在的雪地潜伏哨位,是一个用冻土和冰雪垒砌、内部覆以防水帆布的狭小空间,仅能容纳两人蜷缩其中。此刻,与他同哨的战士刚被替换下去休息,留下他独自面对这漫无边际的、死寂的寒夜。
哨位外,是真正的万物俱寂。风是唯一的主宰,它不再是呼啸,而是变成了一种持续不断的、低频的咆哮,卷动着地面的雪沫,让整个世界都淹没在一种旋转的、混沌的白色喧嚣里。然而,在这物理层面的喧嚣之下,生命的气息却微弱到近乎虚无。没有虫鸣,没有鸟叫,甚至连敌人阵地方向也久无动静,仿佛所有的生灵,包括人类,都被这酷寒剥夺了活动的欲望,只剩下最本能的生存挣扎。
气温早已跌破零下四十度。即使穿着厚重的毡靴,双脚也早已失去知觉,如同两块沉重的冰坨。戴着厚手套的手指僵硬,每一次扣在冰冷的枪身上,都传来刺骨的寒意,需要通过意志力才能维持基本的警惕。呼气成霜,瞬间便在帽檐、眉梢和围巾边缘凝结成厚厚的冰壳,每一次眨眼,睫毛上的冰碴都相互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绝对的寒冷,带来一种奇异的副作用——思维的极度清晰。身体的热量被最大限度地用于维持核心器官的运转,大脑反而像是被这酷寒淬炼过,剔除了所有杂念,只剩下最本质的思绪在冰封的识海中流动。
对家和温暖的渴望,在这种环境下,不再是抽象的思念,而是变成了一种生理性的、如同缺氧般迫切的渴求。他想念第七农场土坯房里那烧得滚烫的炕头,想念系统空间里那永恒宜人的温度和丰饶的景致,更想念……那两个人,以及她们腹中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小生命。
就在这极致的孤寂与寒冷中,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悄然浮现。
那不是通过五官感知到的任何讯号,更像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微弱的共振。一股极其稀薄,却无比真实的暖意,毫无征兆地在他心口荡开一丝涟漪,迅速被躯干的寒冷吞噬,但那瞬间的触感却无比清晰。紧接着,是一种奇妙的牵动感,仿佛有根无形的、坚韧的丝线,跨越了千山万水,穿透了凛冽的风雪,轻柔地系在了他的心脏上,随着某种遥远的、平和的韵律微微搏动。
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将【明镜止水】的状态提升到极致,不是为了观察外界,而是向内探寻,捕捉那玄之又玄的感应。
模糊,极其模糊。但在那超越常理的专注下,他似乎真的“听”到了——不,不是听到,是“感应”到了。那是两个平稳而有力的心跳,带着母体特有的温润与包容,如同寂静深夜里最安神的乐章。在这心跳的背景下,还有更细微、更活泼的搏动,如同初春冰层下迫不及待的泉涌,充满了蓬勃的、不容置疑的生命力——是孩子们!
是她们!是轩,是菲,还有孩子们!
她们是安全的,是平和的。这个认知,如同在冰封的荒原上骤然点燃了一簇篝火,带来的不是物理的温暖,而是直抵灵魂的慰藉与力量。那无形的纽带,在这一刻,仿佛从抽象的牵挂,化为了实质的情感通道,完成了一次无声的、跨越时空的传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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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在同一时间,系统空间主屋书房内。
正坐在书桌前,就着柔和的光线,仔细整理着为新生儿准备的小衣服的谢亦菲,动作猛地一顿。她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迷茫和悸动,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心口。
“亚轩姐……”她轻声唤道,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的颤抖,“我刚才……心里突然慌了一下,有点凉,又好像……被什么东西扯了一下。”
坐在一旁沙发上翻阅着育儿书籍的萧亚轩闻言,抬起了头。她没有立刻说话,而是静静感受了一下自身。她没有谢亦菲那般敏锐的直觉,但一种难以言喻的、沉甸甸的孤寂感,如同细微的尘埃,悄无声息地飘落在她的心湖上,激起圈圈涟漪。那不是她自身的情绪,更像是一种外来的、冰冷的浸染。
她放下书,走到谢亦菲身边,轻轻揽住她的肩膀。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担忧与明悟。
“是他。”萧亚轩低声道,语气肯定,“他在想我们,在……挨冻。”
那份来自远方的孤寂与思念,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虽然微弱,却真切地被她们接收到了。无需言语,她们都感受到了那份身处绝境中的男人,对家和温暖的极致渴望。
沉默片刻,萧亚轩走到书桌前,铺开素笺。谢亦菲也凑了过来。
这一次,她们写下的不再是简单的报平安和嘱咐。笔尖流淌出的,是带着温度和画面的细节,是试图用文字构建一个温暖的港湾,去抚慰那颗在冰天雪地中孤寂坚守的心。
奎:
香江冬日,阳光正好,落在露台的白藤椅上,暖洋洋的,像你从前在农场晒的干草堆。
我与薇薇学着缝小衣,针脚歪斜,她不小心扎了手指,噘嘴吹气的模样,竟有几分孩气。怀特女士说,孩儿们长得很好,动静越来越大,夜里常被他(她)们闹醒,摸着肚皮,便觉一切都是值得。
空间里新采的灵韵茶,带着山丘的暖意,分一包与你。北地苦寒,盼能添一丝暖。
勿念,一切安好,同心守候。
轩、菲字
她们详细描述了香港冬日温暖的阳光,描述了为孩子准备衣物时那些琐碎却充满希望的快乐,甚至提到了谢亦菲小小的失误,将生活的烟火气与脉脉温情,浓缩于字里行间。最后,萧亚轩从一旁的茶罐里,小心地取出一小撮空间特产的灵韵茶叶,用油纸仔细包好,附在了纸条旁边。那茶叶似乎还沾染着空间里灵韵山丘的独特气息,触手温润,仿佛真的带着一丝不易消散的暖意。
纸条和那小包茶叶被轻轻放在书桌的固定位置。完成这一切后,两人心中的那丝莫名的心慌和凉意,似乎也悄然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充盈的、坚定的平静。她们知道,他一定能“收”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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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廖奎的精神力再次触及空间,读到那张纸条,触碰到那包带着奇异暖意的茶叶时,一种前所未有的情感冲击席卷了他。不再是简单的思念,而是一种深刻的共鸣。
他仿佛看到了香港半山公寓露台上那片温暖的阳光,看到了两个女人在灯下笨拙而用心地缝制小衣服的场景,甚至能想象到谢亦菲被针扎后那委屈又可爱的表情。文字间流淌的平和与期待,与他刚才在哨位上感应到的那份温润心跳完美契合。
而那一小包灵韵茶,更是超出了物质的范畴。它像是一个信标,一个载体,将系统空间那份独特的、滋养生命的温暖气息,以及两女倾注其中的关怀,直接传递到了他的掌心。那微弱却真实的暖意,透过厚厚的棉手套,丝丝缕缕地渗入他几乎冻僵的皮肤,沿着手臂缓缓上行,最终在他冰冷的心口盘踞,化作一团不灭的温热火种。
这一次的传递,超越了文字符号的局限,也超越了单纯物品的馈赠。它建立在那种初具雏形、玄妙难言的情感共鸣之上。孤寂与温暖,思念与回应,在这无声的传递中完成了闭环。
廖奎将那小包茶叶珍而重之地贴身收藏,紧挨着那枚二等功奖章。一枚冰冷,象征着责任与现实的残酷;一包温热,承载着希望与情感的维系。他深吸了一口冰冽的空气,重新将目光投向哨位外那片咆哮的风雪,眼神中的坚毅,如同被淬炼过的精钢,愈发沉静,也愈发不可动摇。
无形的三角,以系统空间为中转,以血脉与情感为纽带,在这冰火两重天的世界里,完成了一次无声却力量磅礴的共振。风雪依旧,寒夜正长,但有些东西,已然不同。
前指后勤调度会议室,设在一个经过加固、相对宽敞的旧仓库里。墙壁上挂着厚厚的棉被帘以抵御寒气,但室内温度依旧不高,呵出的白气清晰可见。屋顶吊着几盏功率不小的电灯,将下方一张用原木拼凑成的长条会议桌照得通明。桌上摊开着地图、表格和各种文件,围坐着十几名军官和后勤干部,大多面带疲色,棉军装上看得到磨损和污渍的痕迹。
廖奎坐在靠近门口的位置,显得有些不起眼。他是以机动医疗小队组长的身份被临时通知与会的,原因是需要他根据前线伤情特点,对下一阶段的药品储备和配给提出专业建议。这属于他职责范围内的工作,合情合理。
会议的气氛严肃而务实。主持的是一位后勤部的副部长,嗓音洪亮,语速很快,不断强调着“保障生命线”、“应对极端天气”和“提高运输效率”。各部门负责人依次汇报着冬储物资的消耗情况、运输连队的运力现状以及面临的困难——主要是严寒对车辆、骡马的影响,以及部分路段被冰雪封堵的问题。
廖奎专注地听着,不时在自己的笔记本上记录下关于药品,特别是止血带、磺胺、麻醉剂和冻伤膏的需求数据。他发言时语气平稳,条理清晰,用具体的伤情案例和数据支撑自己的建议,得到了后勤部副部长的点头认可。
然而,就在会议临近尾声,讨论到开春后的补给预案时,一些超出他预期范围的信息,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他心中激起了层层涟漪。
“……根据气象部门和侦察兵反馈的情况,”一位负责运输调度的科长指着墙上一张巨大的区域地图说道,“预计开春后,冰雪大量融化,加上可能的桃花汛,目前我们依赖的2号、4号主干补给线,沿途有几条河流可能会水位暴涨,甚至冲毁部分简易桥梁。工兵部队已经在评估,但我们必须做好这些路线暂时中断或需要大幅绕行的准备。”
他顿了顿,手指在地图上划出几条弯曲的、不那么醒目的虚线:“因此,我们需要提前熟悉并启用几条备用通道。主要是依靠人背马驮的‘一号’、‘三号’备用通道。这些通道地形复杂,尤其是三号通道,需要绕行黑瞎子岭北侧一段山路,海拔高,部分路段可能还有残留冰雪,通行难度大,运输效率低。但优势是隐蔽性好,能避开敌方可能的炮火封锁区,而且直接连接后方几个重要的物资集散点。”
“黑瞎子岭……三号备用通道……”廖奎心中默念着这几个关键词,脸上不动声色,依旧保持着倾听的姿态,但【明镜止水】的状态已在无形中提升。他的大脑如同最高效的处理器,飞速运转起来。
开春,冰雪融化,河流解冻,道路泥泞……这些自然条件的变化,不仅影响着补给,也同样影响着军事行动的展开和……个人的行动。大规模的冲突可能会随着天气转暖而再次升级,这是会议上隐含的共识。而一旦战火重燃,并且更加激烈,现有的相对稳定(尽管充满审查和危险)的局面可能会被彻底打破。
他脑中原有的那幅立体“地图”——包含了前沿阵地、后方医院、主要交通线、地形地貌、甚至是他观察到的风雪声学特性和自然陷阱——开始自动与刚刚听到的信息叠加、融合。
“三号备用通道”,需要绕行黑瞎子岭北侧山路……他的记忆中立刻调出了关于黑瞎子岭的地形信息。那是一片连绵的山地,植被覆盖尚可,山势陡峭,但其南麓……南麓的方向,似乎是逐渐偏离主交战区,向着更后方,甚至可以说是大致的“南方”迂回!
一条隐秘的、依靠人背马驮的、连接后方物资集散点的通道……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这条通道上,必然存在着节点——可能是隐蔽的山洞,可能是林间临时开辟的囤积点,会有守卫力量(即使不会太强),会有固定的或临时的运输队伍往来。
这不再仅仅是一条补给线,在廖奎的眼中,它开始呈现出另一种潜在的可能——一条在极端情况下,万一前线崩溃、部队被打散,或者他因内部审查而面临无法预料的危险时,可以用来脱离主要交战区,向南迂回的潜在路径!
这个念头如同暗夜中的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他思维中某个一直模糊的区域。他从未放弃过“香港汇合”的最终目标,但那一直是个遥远而抽象的方向。此刻,这条“三号备用通道”的出现,仿佛为这个抽象的方向,提供了一小段具体而微的、可以触摸和规划的“路基”。
他开始有意识地、更加专注地记忆会议上提及的所有与后勤节点相关的碎片信息。
那个负责运输的科长提到了“七道沟物资中转站”,那是三号通道的起点之一;提到了“野狼峪临时囤积点”,需要重点防范野兽和保持隐蔽;提到了运输队通常由“后勤直属第三运输连”的一个排负责,配备有武装护卫,但人数不多;提到了通道上几个关键的、可以临时歇脚和补充饮水的点位……
他没有用笔记录这些,这太危险。他完全依靠【明镜止水】状态下的超强记忆力和空间联想能力,将这些地名、部队编号、注意事项,如同编码一般,一丝不苟地烙印在脑海深处,与他那幅日益完善的立体地图精准对接。
会议在后勤部副部长的总结声中结束。与会人员纷纷起身,收拾东西,低声交谈着离开。廖奎也随着人流起身,面色平静如常,仿佛刚才听到的只是些寻常的后勤安排。
但他知道,这次看似寻常的会议,对他而言,意义重大。这不仅仅是一次关于药品储备的工作交流,更是一次无意中窥见的、关于未来可能性的“预演”。
归途,这个沉重而渺茫的词语,第一次在他心中有了一个模糊却可操作的支点。他依然身处这严酷的战场,依然面临着内外的双重压力,但内心深处,某种东西变得更加坚定,也更加清晰。他像一名最耐心的猎手,开始为那个不知何时才会到来的、关乎生死与团聚的最终行动,默默地收集着每一片可能有用的拼图。
走出仓库,凛冽的寒风再次扑面而来。他抬头望了望依旧阴沉的天空,目光却仿佛已经穿透了层云,落在了南方那片未知但必须抵达的土地上。这条路注定漫长而艰险,但至少,他此刻知道,脚下并非完全无路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