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一种颜色——白。一种蛮横的、吞噬一切的白。北风不再是呼啸,而是变成了某种实质性的、咆哮着的巨兽,卷起地上堆积的、以及天空中不断落下的雪沫,形成一片混沌的、旋转的白色迷雾。能见度被压缩到不足五十米,远处的山峦、近处的树林,全都消失了踪影,仿佛整个世界都被这无边的雪幕所吞噬。
气温已然骤降至零下三十度以下。这是一种超越寻常寒冷的、带着死亡气息的酷寒。空气仿佛都被冻得凝固了,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吸入无数细小的冰刃,从鼻腔一路切割到肺叶,带来火辣辣的痛感。呼出的水汽甚至在离开口腔的瞬间,就凝结成白色的冰晶,附着在帽檐、围巾、以及每一个暴露在外的毛发上——眉毛、睫毛,甚至脸颊上的汗毛,都结满了厚厚的白霜,让每一个战士都如同瞬间苍老。
枪械,这平日里被战士们视若生命的钢铁伙伴,此刻也变成了危险的源头。金属部分,无论是冰冷的枪管还是扳机,若敢徒手触摸,瞬间便会黏掉一层皮肉,留下血淋淋的伤口。必须戴着厚厚的棉手套,或者隔着一层布,才能勉强操作。
边境主阵地上,大规模的战斗仿佛被这极致的严寒冻结了。枪炮声变得零星而遥远,如同困兽濒死的哀鸣,很快便被风雪的咆哮所淹没。然而,战斗任务的减少,并不意味着危险的降低。生存,取代杀敌,成为了这片白色炼狱中首要的、也是最残酷的任务。
阵地上,战士们的主要工作变成了与冰雪搏斗。清理掩体和交通壕的积雪,是一项永无止境的工作。刚刚铲出的通道,用不了一两个小时,就会被新的积雪和狂风卷来的雪沫重新填平。战士们轮班上阵,铁锹与冻土、冰块碰撞,发出沉闷的“铿铿”声,很快又被风雪声掩盖。若不及时清理,半地下式的掩体就有被完全掩埋、内部人员窒息的风险。
取暖成了维系生命的根本。用废弃汽油桶改造的简易炉子,成了掩体里唯一的热源。里面燃烧着珍贵的煤炭或能找到的任何可燃物,橘红色的火焰跳动着,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但这暖意伴随着致命的威胁——一氧化碳。每个掩体都必须留有通风口,即便这意味着刺骨的寒风会倒灌进来。时常有战士因过度贪恋那一点温暖而悄悄堵上通风口,结果便在睡梦中无声无息地死去。警惕一氧化碳中毒,成了军官和老兵每天反复强调、反复检查的事情。
巡逻队依旧要派出,但形式已然改变。战士们用粗长的绳索相互连接在腰间,如同串在一起的蚂蚱,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没膝、甚至齐腰深的积雪中艰难跋涉。这不仅是为了防止掉入被积雪掩盖的深坑或沟壑,更是为了防止有人在能见度极低的风雪中迷途失散。一旦脱离队伍,在这片白茫茫的天地里,生存的希望微乎其微。巡逻队沉默地行进,像一群在白色沙漠中迁徙的、坚韧而渺小的生灵,每一步都充满了不确定性。
廖奎穿着厚重的棉军装,外面套着几乎拖到膝盖的棉大衣,戴着护耳厚帽,脸上围着浸满哈气又冻结成冰壳的毛巾,只露出一双冷静的眼睛。他所在的机动医疗小队,任务也发生了变化,从前沿的直接救护,转变为巡诊各阵地哨位,处理最多的伤情,从枪炮伤变成了各种冻伤。
他默默地观察着,记录着。不仅仅是伤情,更是这极端严寒对一切的影响。
他看到有战士的步枪枪机被冻结,无法拉动,急得用火烤,结果导致零件受损;他看到水壶里的水即使贴身存放,也很快结冰,战士们不得不将冰坨含在嘴里融化才能喝到水;他看到暴露在外的皮肤,短短十几分钟就会失去知觉,继而出现白斑、红肿,严重的会发展成紫黑色、坏死的冻疮。他利用秦大山教授的知识和【明镜止水】的洞察力,总结着处理不同阶段冻伤的要诀——缓慢复温,切忌直接烘烤或雪搓,防止组织二次损伤。他将这些观察和心得,补充到自己正在整理的战地医疗笔记中,着重记录了严寒环境下装备维护和人体防护的要点。
更重要的是,他悄然开启着【战场生存本能】。这种被动技能,在此时此地,展现出了超越常规感知的效用。
他能通过风雪的嘶吼,隐约分辨出其中细微的差异——哪里的风声显得空旷,可能预示着前方有被雪覆盖的沟壑;哪里的风声带着沉闷的回响,可能意味着靠近了山体或大型障碍物。他的双眼不仅在看飘落的雪花,更在观察雪沫被风吹起后,在空中形成的涡旋和流向,借此判断风力的细微变化和可能的视线死角。
在一次跟随巡逻队行进时,他注意到侧前方一片看似平坦的雪地,风声掠过时带着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吸吮般的异响。【战场生存本能】传递来一丝微弱的警兆。他立刻提醒带队班长,用探杆一试,果然戳空——那下面是一个被积雪完全掩盖的、足有三米深的天然凹坑。
他还发现,在特定风向和地形下,声音的传递会变得极其诡异。有时,远处似乎很近的声响,其实源在百米之外;而有时,近在咫尺的动静,却被风雪吞噬,难以听闻。他默默在心中构建、完善着一幅独特的“生存地图”,这幅地图不仅包括地形、工事位置,更开始纳入风雪天气下的声学特性、视线盲区以及潜在的自然陷阱。
这并非为了主动出击,而是为了在最恶劣的环境中,增加一丝生存的概率,也是为了更好地履行医疗兵的职责——他知道,一旦有战友在这样的天气里受伤或失踪,每多掌握一分这片冰雪屏障的“脾气”,找到并救回他们的希望就大一分。
他站在哨位的边缘,透过迷蒙的风雪望向敌方阵地的方向。那里同样被这片白色的死亡之幕所笼罩。严寒,成了交战双方共同的、最无情的敌人。它构筑起一道暂时的、物理的屏障,延缓了流血的冲突,却也带来了另一种形式的、更为缓慢而痛苦的折磨。
冰雪屏障之下,是生命与极限环境的无声抗争。廖奎紧了紧领口,将几乎冻僵的手指缩回厚厚的棉手套里,眼中的光芒却如同冰雪中的燧石,冷静而坚韧。他继续着他的观察,他的记录,他的生存。在这片被严寒统治的白色世界里,每一个细微的发现,每一次成功的预警,都是向死而生的一步。而支撑着他的,除了求生的本能,还有那份深埋心底、跨越冰封千里依旧温热的牵挂。
香港的冬季,与北疆那片被冰雪吞噬的苦寒之地相比,近乎于一种奢侈的温柔。气温降至十几度,在半山区湿润的海风调节下,更添几分清爽。阳光虽不似夏日灼烈,却依旧能穿透薄雾,洒下融融暖意,维港的海水在冬日晴空下,蓝得澄澈而平静。然而,在这片表面的暖融之下,半山公寓内的氛围,却随着孕期的推进和外部潜在的风险,变得愈发凝重而谨慎。
萧亚轩(萧雅姿)的孕期已进入最后冲刺阶段,8个月的身孕让她原本窈窕的身形变得极为臃肿,腹部高高隆起,如同揣着一个沉甸甸的、不断下坠的瓜。身体的负担日益沉重:双腿浮肿,需要时常抬高才能缓解;腰背承受着巨大的压力,酸胀感如影随形;胎动也变得越发有力而频繁,有时在深夜骤然一脚,能让她瞬间惊醒,久久无法入睡。她行动愈发迟缓,每一个起身、坐下、甚至翻身,都需要耗费比平日多几倍的气力,带着一种庄严而又疲惫的笨拙。
外在的威胁并未因她们的小心而消散,那指向雅加达的调查线索像一根无形的刺,扎在心头。为了最大限度减少外出暴露的风险,同时也为了应对萧亚轩日益不便的身体状况,她们进一步收缩了活动范围,并将专业力量引入家中。
通过向太的可靠引荐,一位名叫艾格尼丝·怀特(Agnes white)的英国籍退休助产士,开始每周一次上门为萧亚轩进行检查。怀特女士年约六旬,头发银白梳理得一丝不苟,穿着简洁而考究的套装,蓝色的眼睛里带着历经无数新生命诞生后沉淀下的冷静与温和。她经验极其丰富,曾在战时的野战医院和香港顶尖的私立医院服务多年,手法轻柔专业,言语不多却总能切中要害。她的到来,不仅带来了专业的孕晚期监护,她本身那种沉稳的气质,也带给心神紧绷的萧亚轩和谢亦菲一种难得的安定感。
同时,经过严格背景核查,一位四十多岁、面相憨厚、话语不多的本地上岸妇人阿萍,被雇佣为住家女佣,主要负责外出采购日常用品、食材以及公寓的清洁工作。阿萍手脚麻利,懂得分寸,从不多问一句闲话。她的存在,将谢亦菲和萧亚轩从必须频繁外出的境地中解放出来,如同一道实用的屏障,将潜在的窥探目光阻挡在公寓大门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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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进行更全面的评估,在怀特女士的建议下,两人还是去了一趟位于中环的、收费高昂的私家医院进行产检。医院内部环境与北大荒的野战医院乃至团部的卫生所,形成了云泥之别。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与淡淡香氛混合的气息,取代了血腥与汗臭;光洁的大理石地面,静谧的走廊,穿着洁白护士服的医护人员轻声细语,一切都秩序井然,透着一种与外面喧嚣都市隔绝的、冰冷的洁净。
在一间设备先进的检查室里,医生使用一台在这个时代堪称顶尖的超声设备为她们进行检查。谢亦菲躺在检查床上,看着医生在她涂满冰凉耦合剂的腹部移动着探头,旁边一台小小的黑白屏幕上映出模糊跳动的光影。她努力辨认着,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惊奇与悸动。
“看,这是宝宝的头颅,轮廓很清晰。”医生用带着口音的英语,指着屏幕上的一个椭圆形阴影,“脊柱排列也很整齐……心跳很有力,噗通、噗通,听到了吗?”
扬声器里传出急促而规律的心跳声,如同密集的鼓点,敲打在谢亦菲的心上。那是她与奎哥血脉相连的证明,是在这片陌生繁华之地,她最坚实的寄托。泪水毫无征兆地涌上她的眼眶。
医生又测量了胎儿的头围、腹围,估算着体重:“谢太太,胎儿发育得很好,大小符合孕周,胎位目前是头位,很理想。”他转向旁边也在等待检查的萧亚轩,“萧太太,您的情况稍微复杂一点,双胎的缘故,负担更重,需要更加注意休息,监测血压和水肿情况,避免早产风险。”
谢亦菲听着医生的嘱咐,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了窗外高楼林立的景象。这先进的设备,这精准的预估,这周详的嘱咐,与记忆深处北大荒医疗资源的匮乏形成了尖锐的对比。她想起来那里妇女生产,很多时候就是请个有经验的接生婆,甚至就在自家土炕上解决,生死很大程度上听天由命。而这里,科技似乎试图将生命降临过程中的所有不确定性都纳入掌控。这种巨大的差异让她感到一丝恍惚,仿佛同时身处两个割裂的世界——一个是用冰冷科技守护的、物质充裕的现在;另一个是用血肉之躯硬扛的、充满粗粝温情的过去。而奎哥,此刻正身处那个过去,并且是其中最危险、最艰苦的一隅。这份悬殊,让她在感受到安心的同时,也涌起一股难以排遣的酸楚与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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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半山公寓,与外界的潜在风险和一墙之隔的都市繁华相比,精心布置的婴儿房仿佛是一个被单独开辟出来的、充满希望与柔软的避风港。
房间采光极好,墙壁粉刷成柔和的鹅黄色。从英国通过隆泰证券渠道订购的白色实木婴儿床并排摆放,上面挂着轻薄的纱幔。床垫柔软,铺着同样来自英国的、吸水性极强的棉质尿布和柔软的小毯子。一旁的多斗柜里,分门别类地放满了同样是进口的奶粉、奶瓶、以及各种婴儿护肤用品。
谢亦菲坐在窗边的摇椅上,手里拿着刚从国货公司买来的、最柔软的浅色棉布,正学着亲手缝制几件小衣服。针脚虽然还有些稚嫩,却一针一线都充满了耐心与爱意。萧亚轩则靠在旁边的沙发上,腹部盖着薄毯,手里翻阅着怀特女士推荐的育儿书籍,偶尔抬头,看着谢亦菲专注的侧影,以及房间里琳琅满目的婴儿用品,眼中会闪过一丝复杂的慰藉。
这里有最专业的医疗关照,有最充裕的物质准备,有相对安全的环境。从英国订购的奶粉、尿布,与国货公司买来的柔软棉布缝制的小衣服并置,象征着她们试图融合的、跨越地域的守护。这一切外在的物质保障,像一层厚厚的、温暖的棉絮,暂时包裹住了她们内心因远方战火、身份危机和未来不确定性而产生的尖锐焦虑。
香江的暖冬,阳光透过明亮的玻璃窗,洒在柔软的地毯上,洒在那些等待着新生命降临的小物件上,营造出一种近乎虚幻的宁静与美好。她们在这片用财富和谨慎构筑起来的暂时安全区内,等待着命运的下一步安排。然而,无论是萧亚轩还是谢亦菲都明白,这暖冬般的平静之下,冰封的北国、未卜的前路、以及暗处窥探的目光,都如同潜流,随时可能冲破这层脆弱的屏障。此刻的安宁,愈发显得珍贵而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