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岩缝隙内,空气凝滞,唯有林风眠手中金针破风的细微声响,以及央金压抑的、带着哽咽的呼吸声。
玄觉靠在冰冷的岩壁上,双目紧闭,脸色苍白中透着一股死寂的乌青。寒髓僵木散的毒性极其霸道,虽只是皮肉擦伤,但那阴寒僵木之气已如同附骨之疽,沿着经脉迅速蔓延,所过之处,气血凝滞,知觉丧失。他左肩伤口处的乌黑已然扩散,甚至能看到一丝丝冰晶般的脉络在皮肤下隐隐浮现。
林风眠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眼神专注到了极致。他下针如飞,手法精准玄奥,每一针都刺入玄觉肩颈周围的要穴,针尾微微震颤,发出低不可闻的嗡鸣。他必须以自身精纯温和的药王谷真气为引,辅以金针秘术,将那侵入经脉的寒毒一丝丝逼出,同时护住玄觉的心脉与主要经脉不被寒毒侵蚀。
这个过程凶险异常,稍有差池,不仅前功尽弃,更可能加速毒性攻心。
央金紧紧抱着玄觉未受伤的右臂,仿佛要将自己微薄的体温和力量传递过去。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林风眠的动作,盯着玄觉肩头那不断被逼出的、带着冰碴的乌黑毒血,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般的煎熬。
悔恨如同毒蛇,啃噬着她的心。若不是她之前的冷漠与疏离,让他心神损耗,或许他就能更从容地应对那支偷袭的弩箭……若不是为了挡在她身前……
“玄觉……撑住……你一定要撑住……”她将脸颊轻轻贴在他冰凉的手背上,泪水无声滑落,低声呢喃,像是在祈求,又像是在命令。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等待中一点点流逝。
终于,当林风眠将最后一根金针从玄觉“肩髎穴”缓缓拔出,带出一缕尤为粘稠的黑色毒血后,玄觉肩头的乌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消退,那冰晶脉络也逐渐隐去。他闷哼一声,吐出一口带着冰寒之气的浊血,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眼神初时有些涣散和迷茫,随即迅速恢复了清明,只是那清明之中,带着难以掩饰的虚弱。
“毒……暂时控制住了。”林风眠长长舒了一口气,整个人如同虚脱般向后靠在岩壁上,脸色比玄觉好不了多少,“但寒毒已伤及经脉根本,需静养多日,辅以温和丹药,方能慢慢拔除余毒,恢复如初。这段时间,绝不能再妄动真气,尤其是……不能再动用你那‘空明’之境,否则经脉不堪负荷,恐有崩碎之危!”
最后一句,他说得极其严肃,目光直视玄觉。
玄觉微微颔首,声音沙哑:“贫僧明白,有劳林兄。”他尝试动了一下左臂,依旧麻木无力,仿佛不属于自己一般。
央金见他醒来,眼中爆发出难以言喻的惊喜,但听到林风眠后面的话,心又沉了下去。不能动用真气,意味着在到达药王谷之前,玄觉几乎失去了自保之力。在这危机四伏的雪山之中,这无疑是极其危险的。
“感觉怎么样?还冷吗?伤口还疼不疼?”她一连串地问道,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小心翼翼和温柔,与之前那个冷若冰霜的吐蕃护法判若两人。
玄觉看着她红肿的眼眶和未干的泪痕,心中微软,轻轻摇了摇头:“好多了,只是有些乏力。”他的目光落在她依旧紧紧抓着自己右臂的手上,那力道,透着她内心的不安。
央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松开了手,脸上飞起一抹极淡的红晕,好在洞内光线昏暗,看不真切。她别过脸,有些慌乱地站起身:“我……我去看看外面情况。”
看着她略显仓促的背影,玄觉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林风眠在一旁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暗叹:情劫已生,怕是比那寒髓僵木散,更加难解。
央金在洞口警惕地观察了片刻,确认那些白衣杀手并未追踪而来,风雪也已彻底停歇,这才返回洞内。
“外面安全,雪也停了。但我们得尽快离开这里,找个更稳妥的地方让玄觉养伤。”她已然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但语气中对玄觉的关切却不再掩饰。
林风眠点头表示同意:“前方不远,我记得有一处废弃的山神庙,比这里更适合落脚。”
商议既定,三人再次上路。只是这一次,央金主动搀扶住了玄觉,让他大半的重量都倚靠在自己身上。玄觉起初还有些抗拒,但在央金不容置疑的坚持和林风眠的劝说下,也只能接受。
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在没过膝盖的积雪中,央金不仅要负担玄觉的部分重量,还要时刻警惕四周,体力消耗极大。但她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只是那握着玄觉手臂的手,坚定而有力。
玄觉感受着她身上传来的、与这冰天雪地截然不同的温热体温,以及那份毫无保留的支撑,心中那片空明之境,似乎也被这红尘暖意悄然浸润。他不再刻意去维持那种超然物外的平静,而是默默地感受着这份依靠,这份……被人珍视的感觉。
或许,这才是“无相无我”的另一重真意?并非绝情绝性,而是于万丈红尘中,体会众生之情,却不被其束缚,如同莲花,出淤泥而不染。
他低声诵念起《心经》,声音平和,不再是寻求内心的绝对宁静,而是带着一种对身边人的祝福与回向。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梵音轻唱,回响在寂静的雪谷之中,不再显得悲凉,反而带着一种洗涤人心的力量,驱散着连日来的阴霾与杀机。
央金听着耳畔低沉的诵经声,感受着臂弯中真实的重量,那颗因恐惧和悔恨而紧绷的心,竟也奇异地慢慢平复下来。她不再去想那些复杂的佛理,不去想未来的艰难险阻,只是专注于脚下的路,专注于搀扶好身边的这个人。
林风眠跟在后面,看着前方相互扶持的两人,在洁白无垠的雪地上留下两行紧密相依的足迹,听着那安抚人心的梵唱,恍惚间觉得,这残酷的冰雪世界,似乎也因这微小而真实的温暖,变得不再那么可怕。
终于,在天色将暮未暮之时,他们找到了林风眠所说的那座废弃山神庙。
庙宇比之前的荒寺更加破败,门扉歪斜,殿顶塌了半边,积雪覆盖了大部分区域,但总算还有一角偏殿相对完整,可以遮风避雪。
央金将玄觉小心地安置在偏殿角落一处相对干燥的草堆上,又立刻出去,不顾疲惫,清理出一片空地,再次燃起了篝火。这一次,她将火堆生得更大,让温暖的橘光充满了这小小的空间。
林风眠再次为玄觉检查了伤势,确认毒性没有反复,又给他服下了几颗温养经脉的丹药。
“今晚我们便在此歇息,明日再赶路。以我们现在的速度,最迟后天,应该就能抵达外围哨站了。”林风眠说道,语气中也透着一丝即将抵达终点的放松。
夜幕降临,雪山中的夜晚格外寒冷,即便有篝火,寒意依旧无孔不入。
玄觉因伤势和毒性,身体本就虚弱,加之寒气侵袭,虽强自忍耐,但身体还是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
央金看在眼里,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一咬牙,走到玄觉身边,挨着他坐了下来,然后伸出双臂,轻轻环抱住了他,用自己的体温为他驱寒。
玄觉身体猛地一僵,下意识地想要避开。
“别动!”央金低声道,声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强硬,但环抱住他的手臂,却带着轻微的颤抖,暴露了她内心的紧张与羞怯,“你……你现在不能受寒。”
玄觉停止了动作,他能感觉到身后传来的、如同小火炉般温暖而柔软的身体,以及那强自镇定下加速的心跳。一股从未有过的、陌生的暖流,悄然淌过他的心田,将那空明之境都晕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霞光。
他没有再拒绝,只是低声道:“多谢。”
央金将发烫的脸颊轻轻贴在他冰凉的后背上,没有再说话。篝火噼啪作响,跳跃的火光将两人依偎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拉得很长,仿佛要融为一体。
林风眠识趣地走到破庙的另一角,背对着他们坐下,假装研究地图,嘴角却不由自主地泛起一丝欣慰的苦笑。这情劫,怕是躲不过,也解不开了。只希望,这短暂的温暖,能成为支撑他们走过未来更多风雨的力量。
金针虽渡厄,情丝已暗缠。
在这风雪暂歇的废弃山神庙中,两颗历经磨难的心,在绝望与守护中,悄然靠近。然而,前方的路,依旧布满荆棘,更大的风暴,或许正在酝酿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