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寺那一场夹杂着泪雨与质问的心劫,如同在三人之间划下了一道无形的鸿沟。接下来的路途,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央金彻底沉默了下去。她不再走在最前,也不再刻意落在最后,只是保持着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如同一个没有灵魂的影子,机械地履行着警戒与赶路的职责。她的眼神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只剩下拒人千里的冰冷,以及冰层下难以触及的哀伤。那把藏刀被她紧紧握在手中,仿佛那是她与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
玄觉将一切看在眼里,心中那因“空明”而显得过于平静的湖面,不时被投入名为“愧疚”与“怜惜”的石子,荡开细微却持久的涟漪。他知道任何言语在此刻都苍白无力,只能更加沉默地前行,将所有的精力用于调息稳固那受损的道基,以及应对前方未知的危险。他眉宇间的倦意难以完全掩饰,偶尔在无人注意时,会抬手轻按眉心,那里仿佛残留着道基受损带来的隐痛。
林风眠夹在两人中间,只觉得这段归途比他想象中要漫长和艰难百倍。他试图找些话题缓和气氛,却总是得不到回应,最终也只能化作一声声无奈的叹息,将全部注意力放在守护怀中的逆生返魂丹上。
越是靠近药王谷,地势愈发险峻,人烟愈发稀少。他们开始进入连绵的雪山区域,空气中的寒意陡然加重,呼吸间带出白茫茫的雾气。天空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似乎随时都会降下大雪。
“翻过前面那座雪峰,再行两日,便能抵达药王谷的外围哨站了。”林风眠指着前方一座巍峨耸立、白雪皑皑的山峰,语气中带着一丝即将到家的期盼,但也掩不住深深的疲惫。连续多日的精神紧绷和赶路,让他这个更擅长医术而非长途跋涉的药王谷弟子,也有些支撑不住。
然而,老天似乎并不打算让他们顺利抵达。就在他们开始攀登那座雪峰不久,狂风骤起,卷起地上的积雪,化作漫天飞舞的雪沫,打在脸上如同刀割。紧接着,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地洒落,视线迅速变得模糊,能见度不足数丈。
暴风雪来了!
“找地方避一避!这雪太大了,强行赶路太危险!”林风眠大声喊道,声音在呼啸的风雪中显得微弱。
三人顶着狂风,艰难地在雪坡上寻找着可以容身的地方。最终,在背风处发现了一个被积雪半掩的、似乎是猎户或采药人遗弃的简陋山洞。
山洞不大,仅能容纳三人勉强栖身,但总算能隔绝外间狂暴的风雪。洞内寒气刺骨,地面结着厚厚的冰凌。
央金一言不发,拔出藏刀,熟练地将洞口的积雪清理了一番,又砍了些洞内干燥的枯枝,堆在一起。她看向林风眠,林风眠会意,从药囊中取出火折子,尝试了几次,才在呼啸灌入的寒风中勉强点燃了枯枝。
一小簇橘红色的火焰在黑暗中跳跃起来,带来了微弱的光和有限的温暖。三人围坐在火堆旁,依旧沉默。洞外是鬼哭狼嚎般的风雪声,洞内只有木柴燃烧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玄觉盘膝而坐,闭目调息。他能感觉到,在这极寒的环境中,体内那源核碎片似乎变得更加“安静”,连带着那寂灭之力也仿佛被冻结,不再像之前那般蠢蠢欲动。而心灯火种,则在抵御外界严寒与内心波澜的双重消耗下,光芒似乎不如往日明亮。道基受损的影响,在这种恶劣环境下被放大了。
他尝试运转“空明”之境,并非对敌,而是内观己身。心光映照之下,经脉中那些因强行催谷而留下的细微裂痕,以及眉心深处那代表慧命折损的隐痛,都清晰地呈现出来。修复它们,需要漫长的时间与绝对的静养,而眼下,显然不具备这样的条件。
一丝极淡的无奈掠过心头。但他很快便将这丝情绪化去,重新归于平静。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便只能承受其重。
他睁开眼,目光落在对面的央金身上。
跳跃的火光映照着她侧脸冷硬的线条,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掩了她眸中的情绪。她抱着膝盖,下巴搁在膝头,怔怔地盯着摇曳的火焰,仿佛那火焰中有着另一个世界。那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单薄而孤独。
玄觉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
他默默解下自己那件不算厚实的僧袍外衫,起身,轻轻披在了央金的肩上。
央金身体猛地一僵,如同受惊的小兽。她没有回头,也没有推开那件还带着玄觉体温的僧袍,只是将身体蜷缩得更紧了一些,仿佛这样就能隔绝外界的一切,包括这份突如其来的、让她心慌意乱的温暖。
林风眠看着这一幕,暗暗摇了摇头,往火堆里添了根柴,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洞内的沉默,因这无声的举动,似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松动,但那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冰山,依旧坚固。
这一场暴风雪,持续了整整一夜。
当第二日清晨,风雪渐歇,三人走出山洞时,外面已是一个银装素裹、寂静无声的世界。积雪深可没膝,举目四望,一片苍茫。
“必须尽快赶路,否则一旦再次下雪,恐怕会被困死在这里。”林风眠忧心忡忡地说道。
接下来的路途变得更加艰难。深陷的积雪严重拖慢了他们的速度,刺骨的寒风无孔不入。央金依旧沉默,却主动走在了最前面,利用藏刀和自身气劲,在深厚的积雪中艰难地开辟出一条可供通行的路径。她的动作坚定而执着,仿佛要将所有的情绪都发泄在这与天争路的体力消耗上。
玄觉跟在她身后,看着她一次次挥刀,一次次被寒风卷起的雪沫扑满全身,那倔强而孤独的背影,让他心中那股莫名的情绪再次涌动。他数次想上前替换她,但最终都忍住了。他知道,此刻的她,需要这种方式。
林风眠走在最后,看着前方那两个在茫茫雪海中艰难前行的身影,一个沉默地开路,一个沉默地跟随,明明近在咫尺,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他心中充满了无力感,只能祈祷尽快抵达药王谷,或许到了那里,一切都会有转机。
就在他们艰难地翻过雪峰,下到背风的山谷,以为能稍作喘息时——
异变陡生!
前方山谷的雪地中,毫无征兆地炸开数个雪洞!七八道身着白色伪装服、与周围雪景几乎融为一体的身影,如同雪豹般暴起突袭!他们手中持有的,并非刀剑,而是一种造型奇特、闪烁着幽蓝寒光的弩箭!
机括响动,淬毒的弩箭如同飞蝗,带着凄厉的破空声,覆盖了三人所有闪避的空间!
这一次的袭击,比荒寺更加隐蔽,更加致命!
“小心弩箭!”林风眠骇然惊呼!
央金首当其冲,她正处于旧力刚去新力未生的时刻,眼看数支弩箭已射至面门!
千钧一发之际,一直沉默跟随的玄觉,动了。
他没有试图去格挡那些速度极快的弩箭,而是身形一晃,以一种近乎预判的方式,抢前半步,挡在了央金的身前!
同时,他周身那“空明”意境再次展开,只是这一次,范围极小,仅仅笼罩了他自身前方尺许之地,凝练到了极致!
噗!噗!噗!
数支弩箭射入那空明之境,轨迹瞬间发生诡异的偏折,如同陷入无形的漩涡,力道大减,最终只是擦着玄觉的僧袍掠过,带起几缕布丝,未能伤及他身后的央金分毫!
然而,就在他全力应对正面弩箭的瞬间,侧后方,一支角度极其刁钻、悄无声息的弩箭,如同毒蛇出洞,直射他毫无防备的背心!
“玄觉!”
央金的惊呼声与林风眠的怒吼声几乎同时响起!
玄觉察觉到了背后的危机,但已然来不及完全闪避!
他只能强行扭转身形,试图避开要害!
嗤!
弩箭擦着他的左肩胛骨掠过,带起一溜血花!一股阴寒刺骨、带着强烈麻痹感的毒性,瞬间顺着伤口向他体内蔓延!
玄觉闷哼一声,脸色一白,身形晃动了一下,那凝练的空明之境也随之溃散。
“你怎么样?!”央金再也顾不得冷战,一把扶住他,声音带着她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看向他肩头那迅速变得乌黑的伤口,眼中瞬间充满了恐慌与……滔天的杀意!
她猛地转头,看向那些从雪地中跃出的白衣杀手,藏刀嗡鸣,如同被激怒的雌豹,就要不顾一切地扑上去!
“别管我……先退……”玄觉按住她的手,声音因毒素的影响而有些虚弱,但眼神依旧冷静,“他们有备而来……不可恋战……”
林风眠也迅速判断出形势,对方占据地利,弩箭歹毒,硬拼吃亏。他急忙洒出一把药粉,暂时阻碍了杀手的视线,拉住央金和玄觉:“走!”
三人借着药粉的掩护,不顾一切地向着山谷另一侧疾退。那些白衣杀手并未紧追不舍,只是如同幽灵般,再次隐没于茫茫雪原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找到一处巨大的冰岩缝隙暂时藏身,林风眠立刻为玄觉检查伤口。
“是‘寒髓僵木散’!”林风眠脸色难看,“毒性阴寒霸道,能冻结气血,麻痹经脉!幸好只是擦伤,入毒不深!但我需要立刻施针逼毒,否则后患无穷!”
他迅速取出金针,示意央金扶好玄觉。
央金紧紧抱着玄觉,看着他肩头乌黑的伤口和苍白的脸色,之前所有的冰冷、愤怒、委屈,在这一刻全都化作了无边无际的恐惧和悔恨。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滴落在玄觉的僧袍上,迅速凝结成冰。
“对不起……对不起……”她哽咽着,一遍遍地重复,紧紧抓着他的手臂,仿佛一松手,他就会消失不见。
玄觉靠在冰壁上,感受着肩头传来的剧痛和麻痹感,看着央金泪流满面的脸,听着她那带着哭腔的道歉,心中那层坚冰,似乎也在一点点融化。
他艰难地抬起未受伤的右手,轻轻握住了她冰凉的手。
“无妨……不怪你……”他声音微弱,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风雪……总会停的……”
央金抬起泪眼,对上他那双依旧平静而温和的眼睛,那一刻,所有的隔阂与怨怼,仿佛都在这生死一线的关头,被这无声的谅解与包容所消融。
林风眠全神贯注地施针,金色的针芒闪烁,一丝丝黑色的毒血被逼出体外。
洞外,风雪不知何时已经彻底停了。一缕微弱的阳光,艰难地穿透了云层,照射在洁白无垠的雪原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千山暮雪,默然前行。心头的风雪,似乎也迎来了一丝放晴的曙光。然而,前路依旧漫长,隐藏在暗处的杀机,也绝不会因此而终止。